69.改造即驯化
也許,畫家龐薰琴的故事更能說明問題。一九五七年,龐薰琴被打成右派,此後他受到長達二十二年的殘酷迫害。在一九七九年的平反大會上,龐薰琴教授上臺講話。他大聲朗誦了一首自己剛剛寫成的詩,没有怨言,没有悲傷,有的是對黨的一片忠誠。然而,就是這位龐薰琴,在一九八五年臨終彌留之際,一度產生錯覺,他聽見醫院走廊上傳來很響的說話聲,以為又有人來揪鬥他,頓時臉色發白、心驚膽顫。那難道不說明.在他那無怨無怒的忠順外表之下,有的衹是一顆被恐懼撕裂的心?
已故史學家程應繆為後人留下了一部記叙思想改造痛苦歷程的《嚴譴日記》(一九五七——一九六零)。其中有段文字頗堪玩味,程應鍔寫道:“這些日子,又常常想:假如在更早一些時候,懂得對黨千依百順就能走向真理的道理多好!現在是不是晚了呢?我國先哲關於聞道的古訓,又使我對於來日帶着無限的激動之情。”?(一九五九年九月三十日)這段話或許不無諷刺之意。但倘若我們根據“對黨千依百順”一語便斷言思想改造在程應缪身上並未成功,那就未必正確了。假如我們把思想改造成功定義為真心誠意認同黨的真理,那麽它在程應繆身上的確未能應驗。然而,如果我們認識到共產黨開展思想改造的目的,本來就在於使人們對之馴服屈從,那麼我們就必須承認它在程應繆身上正是獲得了預期的成功。
再講一件較近之事。一九八九年四月二十七日,北京數萬大學生為抗議《人民日報》四.二六社論,决定不顧政府警告上天安門廣場遊行。一部分老師在校門口苦苦勸阻。從表面上看,遊行者要比勸阻者更反共產黨,但實際上,不少老師出面勸阻,並非由於他們不讚成遊行的正當性,而是因為他們相信遊行者是自投虎口。而許多遊行者倒不認為共產黨如同老虎一樣兇狠殘暴。中共領導人對勸阻者的心理未必毫無所知,但它後來還是寧肯表揚勸阻者。因為它期待於人民的,本來就是順從,即使你不是出於愛戴而是出於恐懼。在小說《一九八四年》中,主人公温斯頓試圖反抗“老大哥”,失敗後他終於說出“老大哥不可戰勝”的話。不論他說這話出於何種動機,那都意味着“老大哥”的勝利。
我在《哲思手则》裹寫過這樣一段話:
“雍正乾隆之後,文字獄少了。那不是皇上開明了,而是臣民怕入骨髓了。君不見馬戲團的老獸,很少挨鞭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