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從禁止到放棄
思想改造兼有被動與主動二重性(見第20節)。這意味着開展思想改造運動必須結合强制與說服兩種手段。從表面上看,批評與自我批評的方法屬於說服,但實際上,正如我在上節指出的那樣,它同時也包含着强制的成分。更準確地說,實行批評與自我批評的基礎或背景是强制。以下,我們不妨略作分析,看一看它究竟是怎樣將强制與說服加以結合的。
按照毛澤東的指示,解决人民内部矛盾的問題,包括思想改造問題,必須採用批評與自我批評的方法。然而事實上,每一次大規模的思想改造運動都以對敵鬥争為先導,譬如五十年代初期的批胡適,文革初期的鬥“三家村”。毛澤東說:“階級鬥争,一抓事就靈。”所謂抓階級鬥争,首先就是抓對敵鬥争。文化大革命中流行一個口號,叫“大批判開路”。此處所說的大批判,不是指一般人民内部的批評與自我批評,而是指批判帝修反、批判階級敵人。
以對敵鬥争為先導的目的是很明顯的,那就是樹立反面教員,殺一儆百。每一個參與對敵鬥争的人都會意識到,如果自己膽敢公開堅持被批判者的那些觀點,自己必將淪落到與被批判者一樣的境地,為了避免使自己被劃為人民的敵人,你就必須改變自己的那些觀點。
這無疑是强制。它力圖在人心中造成强烈的恐懼感。應當指出的是,這種恐懼感遠比乍一看去的要廣泛得多。古人說“伴君如伴虎”,可見在君主專制下,連身居高位者(他們才是有資格“伴君”的人)也相當缺乏安全感。共產專制下的恐懼感就更普遍了。一件事足以為證。假如你在非正式的場合向一位你信赖的長者——父母、老師或領導幹部——交流思想,你談到你對當局的理論、政策持有某種不同意見,或者僅僅是有所懷疑,對方常常不是心平氣和地和你討論,而是十分緊張地警告你“你這種思想很危險!”我們都明白,這裹所說的危險,不是說你這種思想一旦付諸實施會給他人或給社會帶來甚麽災難,而是說你這種思想倘若公諸於世必將給你個人造成極大的損害。在這裹,你的觀點並非由於錯誤因而危險,而是因為危險所以錯誤;對方不是站在是非的角度反駁你,而是站在利害的角度勸阻你。可見一般人之所以拒绝非正統的思想,首先是出於恐懼,出於對受懲罰的恐懼。
恐懼感當然來自於被强制。不過有趣的是,當恐懼感强化到一定程度,當强制持續到一定階段,我們常常會在自覺的意識層面上忘掉恐懼和强制的存在。人心都有趨利避害的習慣。一旦我們意識到某種思想是被嚴格禁止的,我們就常常會置之腦後,不再去思考它。於是,被動的强制就和主動的放棄互相结合。既然我們出於恐懼而不敢涉入禁區,那麽由於我們不涉入禁區因而就不再感到恐懼。這一點在“六四”之後的近幾年表現得尤為突出。“六四”屠殺給國人造成了强烈的恐懼,出於恐懼,多數人不得不遠離政治;而一旦遠離政治,他們就不再感到壓迫的存在,因此他們就自以為生活得自在而瀟灑。這時候,你要是提醒他們說他們實際上生活在恐懼之下,許多人大概還會不承認呢。想當年,我們都信仰過毛澤東,但是我們的信仰往往不是批判性思考的產物,而是因為我們不曾懷疑。不曾懷疑的原因則是我們下意識地懂得懷疑會招致可怕的後果。也就是說,我們由於不敢懷疑而不去懷疑,由於不去懷疑而没有懷疑,到頭來連我們自己都以為我們真是百分之百的信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