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自覺的犧牲
相比於上面提到的“從迷亂到順從”這種類型,另有一種屈從的類型更為驚心動魄,我們可以稱之為自覺的犧牲。
柯斯特勒在其名著《正午的黑暗》中描寫過這種自覺的犧牲。一位老革命遭到整肅,他深信自己是無辜的,但他努力說服自己整肅是歷史之必然,自己成為整肅的對象也是為了革命的需要,因此他必須自覺地為革命作出犧牲。當年,作家聶鉗弩以戴罪之身(右派)在北大荒林區勞改。一次林區發生失火事件,聶绀弩作為“階級敵人”,理所當然地成了最大的縱火嫌疑犯。在多次申辯無效後,聶绀弩說,如果革命需要我承認是我放了火,那我就承認是我放了火。這類故事在古希臘悲劇中可以見到。在索福克勒的《安提貢》一劇中,俄狄浦斯之女安提貢反抗暴君的命令,埋葬其兄波吕涅克斯,因而被處死。她在臨死前說:“如果這樣使神滿意,我們就承認自己有過失,因為我們受了苦。”黑格爾批評蘇格拉底在審判時的抗争態度,他認為不論有罪與否,“個人必須在普遍的權力面前低頭”。在中國古典小說和戲劇乃至真實的歷史中,我們都可以讀到這樣的事情,一個忠心耿耿的大臣在皇帝對之實行錯誤的懲罰時,口中說道“臣罪當誅,主上聖明”.如此等等。
在這類故事中,屈從乃是出於一個很簡單的理由,那便是對最高權威絕對正確性的無條件的維護和服從。在這些人看來,如果那個權威作出了錯誤的决定,從而使其絕對正確性可能招致損害時,無條件的維護與服從不是變得不應當,而是變得更必要。如果這種錯誤的决定不幸恰好落到了自己頭上,那麽,毫無怨尤地接受錯誤——這就意味着承認這個錯誤是正確——恐怕就成為一件義舉。顧全大局一詞本來就暗含着對個人正當權益的自願犧牲,而放棄自己的正確性而保全對方的正確性,自然就成了最寶貴的犧牲。在這種犧牲中,一個人可以從那巨大的辛酸與痛苦裹獲得一種特殊的快感,一種舍棄自我完全奉獻給權威、給事業的因其不被承認而倍顯其純粹性的悲壯與光榮。
分析這一思想過程,我們不難發現,其中最重要的一點是,你必須把對方抽象化,從而神聖化。共產黨不論做甚麽事,總是要打出黨的名義、組織的名義、國家的名義或人民的名義。有時它也會打出偉大領袖的名義,不過在逭時,“偉大領袖”本身就變成了一個抽象的詞匯,它不再是肉體凡胎的個人,而是一個符號,一個偉大的、神聖的化身或象徵。共產黨從不告訴人們某某决定是由張三或李四提出來的,王五曾經提出過異議,趙六投了棄權票,等等。共產黨永遠對外籠統地宣佈那是黨的决定、組織的决定。你可以對具體的張三、李四表示不滿或不同意,你怎麽好對黨、對组織不滿和反對呢?許多黨員早就習慣於把黨看作一個堅强統一的整體,它永遠代表着真理,代表着正確,因此我們永遠需要無條件地服從。許多非黨人士也早就接受了這套邏輯。不是要聽黨的話嗎?那就連黨駡你的話也得聽,連黨駡你駡錯了的話也得聽。在他們看來,這就叫做忠誠。不要以為衹有極少數狂熱的極端分子才會實行這樣的思考邏輯。因為面臨着黨的批評,申辯既是無效,抵制更是危險。换句話說,在不忠誠不行的時候,人們衹好忠誠。問題在於,一旦人們選擇了忠誠(哪怕其間包含着無奈,因此既談不上真正的選擇,也談不上真正的忠誠),他們就可能會真的忠誠下去,以致於到頭來我們都很難分得清孰真孰假,幾分真幾分假。不少人開頭有假,後來也就幾乎成了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