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利用耻感摧燬耻感
既然人人皆有耻感,那麽,人們又如何會接受那旨在否定耻感的當眾自我揭發自我批判呢?原來,共產黨在這裹還巧妙地利用了人的耻感。它是利用耻感去摧燬耻感。共產黨宣佈,廣大知識份子的世界觀都是資產階級的或基本上是資產階級的。這就預先把知識份子擺到了一個不那麽光彩,不那麽體面的位置上。由於共產黨一手遮天,它很容易讓自己的聲音變成所謂社會輿論。我們知道,耻感具有他律性,也就是具有從眾性。耻感强的人往往最在意週圍輿論的評價,一旦“四面楚歌”,他就忍不住要“棄舊圖新”了。本來,没有人願意否定自己,可是在現在,否定自己倒成了肯定自己的必要方式。你衹有承認自己落後才能證明你自己先進,而且還是越承認自己落後便越證明自己先進。不顧羞耻反而會贏得稱許,反而會覺得光榮。這樣一來,耻感非但没有成為自我揭發自我批評的阻力,反而倒成了它的動力。當然,總會有些人不肯進行這種“自我批評”,不過他們受到的壓力越來越大。壓力一方面來自手握生殺大權的黨,另一方面則來自那些已經投身自我批評的同事。費孝通寫道:“大家在鬧改造,於是發生了‘改造競賽’……於是又發生了怕落後帶累了前進,發生了‘一起丢包袱’的口號。前進應當努力,那是不錯,但是落後的如果不同樣努力,不是落後的沾光了麽?”“乍一看去,此話甚是不通。落後者既然不討黨的歡心,到頭來免不了會惹上一身麻煩(起碼是得不到信任重用),怎麽還說“沾光”?其實,這表明了“前進者”對“落後者”的暗中嫉妒。這些“前進者”内心的想法無非是:“我們都當眾丢了醜,你却還是一副清清白白的模樣,那豈不是太便宜了你?”所以,某些“前進者”往往比黨還要急於向“落後者”施加精神壓力。他們一口咬定,你之所以没有當眾暴露自己的見不得人的思想,那决不是因為你内心更光明,那衹證明你内心更黑暗!“一起丢包袱”者,一起丢臉面也。在那些不肯自我揭發自我批判的人方面,許多人也會困惑起來。當他們看到週圍那麽多人都在争先恐後地當眾譴責自己,免不了會懷疑自己原先的厭惡心理是不是真的不對頭。既然眾人都講出了許多壞思想,大概我自己也好不到那裹去。小說《洗澡》寫到,在目睹了一番羣眾性的自我揭發自我批判之後,那個天真老實的知識份子許彦成真誠地說道:“我常看到别人這樣不好那樣不好,自己却是頂美的。現在聽了許多自我檢討和羣眾的批判,才看到别人和我一樣的自以為是,也就是說,我正和别人一樣地這樣不好那樣不對。我得客觀地好好檢查自己,希望能得到羣眾的幫助。”22耻感既是他律的,因此大家都丢臉就似乎等於大家都不丢臉。正好像大家都脱光衣服,你就不再為自己的赤身裸體而那麽覺得不好意思一樣。但是,耻辱終究是耻辱。假如說在知識份子之中大家還以為彼此彼此的話,那麽在社會其他人的心目中,知識份子的地位無疑却由此打了大大的折扣,而黨的權威則由此大大的增加了。
有必要對上段中最後一點多說幾句。應該看到,當眾自我批評並非共產黨思想改造運動所獨有的特點。某些原始部落,某些宗教團體或革命團體也有類似的習慣。若說起在自我批評中小题大作,對自己的過錯拚命上綱上線痛加譴責,那在各種形式的自我批評中都不少見。和思想改造一樣,人們這樣做的目的也是為了獲得集體的承認和接納,其效果則在於加强了集體對個人的控制。但和思想改造不同的是.在其他集體的此類活動中,人們通常不會產生屈辱感,反而會產生某種優越意識。不錯,真正的信者總是顯得很謙卑。但正如費爾巴哈所指出的那樣,信者的謙卑不過是倒轉過來的高傲。無論他們如何樂於承認自己罪孽深重,他們始終堅信,相比於他們這個集體之外的芸芸眾生,他們在精神境界上要高超得多。
可惜的是,在共產黨統治下進行思想改造的知識份子却没有這份高傲的資本,因為他們没有可以與之比較的另一部分化外之民。在“新社會”,廣大民眾都被歸為“革命羣眾”。知識份子之所以尤其需要徹底改造,不是因為他們被認為比其他人在思想覺悟上高出一頭,而是因為他們低人一等。這樣一來,你就很難把那種屈辱轉化為光榮了,除非是面對所謂“資本主義社會”裹的不曾受過革命洗禮的人們。造就是為甚麽不少讓思想改造整得灰溜溜的知識份子一到了西方人面前倒能顯得頗為自信的原因。有人納悶:為甚麽同是思想改造運動,在延安整風時期,飽受折腾的知識份子尚不難“放下包袱,輕裝前進”;而在“解放後”的運動中,知識份子却從此一蹶不振?這是因為前者能够以自己屬於“革命隊伍”而傲視其他大量的非革命隊伍的人,後者却失去了這種襯託。黨高高在上,工農大眾天然更革命,知識份子位於“人民”的最邊緣。在這種巨大的精神壓力下,知識份子又怎麽抬得起頭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