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改造好了”就是嚇怕了
宋人歐陽修寫過一篇“縱囚論”。唐太宗六年,有死囚二百人。太宗下令准其返家探親,然後再回到監獄接受死刑。這三百多名死囚果然被縱還家,又果然如期返回監獄。乍一看去,這件事充分證明了太宗恩德之深,連死囚都被徹底感化而變得有信有義。然而正像歐陽修指出的那樣,恪守信義,視死如歸,連君子都很難做到,怎麽能期望於死囚們呢?問題在於,當死囚們得知太宗下令縱其還家時,他們已經猜度到如果他們如期歸還,太宗一定會赦免他們。而唐太宗則是料定了死囚們必然會回來所以才有意下令放縱。歐陽修說:“夫意其必來而縱之,是上賊下之情也。意其必免而復來,是下賊上之心也。”因此,“吾見上下交相賊以成此名也。烏有所謂施恩德與夫知信義者哉。”24
千年之後,共產黨重新玩起唐太宗縱囚的把戲。共產黨常常讓一些遭受過打擊迫害,包括一些仍在“接受改造”的人士出來亮相,讓他們在報紙廣播對公眾發表文章講話,讓他們接待外賓,甚至讓他們參加甚麽代表團出國訪問。而這些人果然也大都“不辜負黨的信任”,他們决不利用公開講話的機會控訴共產黨的罪惡和傾吐自己的怨憤。他們衹是一味地歌頌黨的豐功偉績,懺悔自己往日的過錯,感謝黨的及時挽救,現身說法回擊“國内外階級敵人”的“造謠誣蔑”。有的人也要講述自己身受的不公正待遇——但那一定是在黨已經為他們“平反”之後;有時,他們也會講到黨的錯誤——當然是按照黨已經公佈的口徑。最難做到而又必須做到的一點是,他們一定要向世人講明,黨雖然犯過錯誤但仍然“偉大光榮正確”,自己雖然蒙受不白之冤,但仍然從中獲益良多。黨利用這些人的表白,顯示了思想改造政策的巨大成功。這些人則利用黨賜予的機會,贏得了自己處境的某種改善。
老作家蕭乾講過一段有趣的往事。一九七九年夏,作家協會通知蕭乾,要他參加一個代表團訪問美國。蕭乾回想起一九五零年時,他也曾獲通知加入一個訪英代表團,臨行前還和代表團其他成員一道受到周恩來的接見。但就在出發的頭天深夜,他的代表團成員資格被取消了。這次他又被選為代表出訪外國,那無疑表明了黨組織對他“個人政治上的評價有了變化”。按照蕭乾自己的叙述:“當時我的戒備心理並没有完全解除。積極方面,我决心此行要為像我這樣過去不受信任的知識份子争口氣。此行,既要為國家争取朋友,消除誤解,又要做到不說一句錯話。”25在訪美期間,蕭乾十分小心謹慎。他被東道主邀請做十分鐘的演講,上級並没有要求他將講演稿送審,但蕭乾還是“逐字寫出,遞了上去。”同行的是位老黨員,蕭乾决定“一路上一切由他掌舵”。那人原先打算廢掉蕭乾寫好的講稿(雖然已經過上級審定),由他自己另起爐竈,蕭乾一口應允。祇是後來發現那人的講稿太長,於是又决定仍用蕭乾自己那篇講稿。蕭乾則堅持將那篇講稿作為他們兩個人的共同發言。到美國後,蕭乾處處和那位老黨員一道活動。有的大學本來衹邀請蕭乾一人,他便表示謝绝,直到對方改請二人才接受。訪美歸來後,照例要做報告,講見聞,講感想。蕭乾又回想起過去一位朋友在訪問了某一西方國家後回來講了幾句富裕的情況便受到批判一事。於是他和他的妻子文潔若逐字寫好講稿,斟酌字句,“這一點最好不提,那一點需要冲淡一下”;講時,則老老實實地照本宣科。講完後,文潔若告訴他聽眾大多表示失望。蕭乾說:“那就很好,倘若他們聽了過癮,我就該擔心了。”26
蕭乾這段描述的價值在於,他把自己當時的心理活動幾乎和盤託出。原來所謂“不講錯話”,無非是不講共產黨不喜歡聽的話(至於這些話本身是對是錯,蕭乾自己未必没有不同的看法)。所謂“要為不受信任的知識份子争口氣”,無非是借着這樣一個看來可以不順從的機會,進一步向黨表示自己是真心順從。聽眾(不管是國外的還是國内的)失望麽?很好,因為那樣,組織上就不會失望了。在所有道一切表現的背後,連希圖獎賞的願望都很少,更多的祇是出於恐懼。這就告訴我們,對許多知識份子而言,所謂“改造好了”,不過是被嚇怕了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