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北京的中央電視臺隆重推出電視連續劇《施瑯大將軍》,
引發一陣批判浪潮。這也難怪,像施瑯這樣的人,先是叛明降清,
繼而又叛清降明,然后再叛明降清,其人品無論用什么標準都很難
為之辯護。康熙派施瑯攻占臺灣,其目的本不是為了所謂統一,而
祇是為了消滅自己的敵對勢力,所以清政府才會在鄭成功沒占領臺
灣之前,勾結臺灣島上的荷蘭人打擊鄭成功,又在鄭成功后人已經
投降之后,多次動過放棄臺灣送給洋人的念頭。電視劇卻把施瑯這
樣的人物塑造成“民族英雄”,把清政府的行為美化為“維護國家
統一領土完整”,既扭曲歷史,又顛倒是非。怎么能不令人反感乃
至憤慨呢?
《施瑯大將軍》劇本的倡議者、中國社科院宗教所儒教研究中
心的陳明公開宣稱他是古為今用,借用歷史故事服務於今天的政治
現實。陳明強調:當時不收復臺灣,中國就會分裂。這種說法看上
去倒有一定的說服力,連不少批評者也承認,不管施瑯的人品如何,
也不管康熙下令打臺灣是出于什么動機,但在客觀上使得臺灣成為
中國不可分割的領土。這一點起碼還是應該肯定的。
然而,上述觀點不值一駁。假如說祇要目的正確可以不擇手段
是錯誤的,那么,不管一樁行為本身的善惡是非,而把該行為的某
種非意圖的后果用來為那樁行為辯護顯然就更錯誤。譬如,你說當
時不收復臺灣,中國就會分裂。那么我也可以說,當年吳三桂不領
清兵入關,中國就不會有東北。豈止不會有東北,也不會有內蒙外
蒙,很可能也不會有新疆,不會有西藏。如果當年吳三桂不領清兵
入關,今日中國的版圖不過和明朝一樣。因為當時在關外的滿人幷
沒有打定主意問鼎中原,他們原本祇打算趁火打劫,搶走一些金帛
子女,占領更多的長城以北的土地罷了。我們是否可以說吳三桂是
開拓中國疆域的大功臣呢?如果這種邏輯可以成立,世間一切罪惡
都可以得到辯護。外族入侵,擄掠強奸婦女嗎?那是混血,是民族
融合嘛。連大屠殺都可以得到辯解:至少有降低人口壓力的效果
嘛。幸虧在中國歷史上,每隔幾百年就有一次大屠殺,全國人口頓
時下降一半或一半以上,否則神州大地早就人滿為患,生態環境早
就不堪重負,中國早就崩潰了。
按照陳明的觀點,統一是至高無上的。這種觀點也是錯誤的。
統一未必就是善,分裂未必就是惡。事實上,沒有人會主張統一至
上。統一不可能至高無上。在統一之上,必定還有更高的原則:統
一,用什么原則統一?誰統一誰?如果你說統一至高無上,用什么
原則無關緊要,誰統一誰無關緊要,那么,你無非是主張成王敗寇,
主張誰強大就站在誰一邊;你無非是理直氣壯地趨炎附勢罷了。
魯迅感慨道:“中國一向就少有失敗的英雄,少有韌性的反抗,
少有敢單身鏖戰的武人,少有敢撫哭叛徒的吊客;見勝兆則紛紛聚
集,見敗兆則紛紛逃亡。‘土崩瓦解’四個字,真是形容得有自知
之明。”魯迅看出病的癥狀而沒有指出病的成因。要說廣拓疆土就
是善,你為什么不贊美隋煬帝三征高麗呢?因為隋煬帝沒把高麗打
下來。隋煬帝失敗了,所以人們就不贊美了,所以人們就都批評隋
煬帝殘暴無道,窮兵黷武,好大喜功,勞民傷財。一切都以成敗為
轉移。你成了,你就對了;你敗了,你就錯了。
圍繞著《施瑯大將軍》的爭論,遠遠超出了這部電視劇本身。
它反映出我們在評價歷史與人物上的沒有原則。其實倒不是沒有原
則,而是因為有太多的原則,這些原則又不總是能夠內在地協調一
致,它們常常彼此沖突,於是很多人就一會兒講這個原則,一會兒
講那個原則。這就成了沒原則,就成了徹底的機會主義。為什么成
者為王敗者為寇?本來沖突的雙方都各有各的理,誰贏了我們就順
著誰的理講,於是成者就贏得了理,敗者本來也是有它的理的,但
我們就不講了,於是敗者就沒理了。就算你承認失敗的一方也有它
的理,這也於事無補。因為你同時又認定成者是有理的。既然此亦
一是非,彼亦一是非,誰愿意當敗者呢?干嗎不站在勝利者一邊呢?
由此可見,我們的問題在於,我們缺少第一原則,缺少一個一
以貫之的原則,缺少一個用來衡量和判定各種原則輕重先后順序的
原則。再加上缺少宗教,缺少對一個絕對正義的世界的想像。世俗
的成功、世俗的權力就成了一切。也缺少悲劇精神悲劇意識,缺少
對世俗成功的批判與蔑視。這就導致了成王敗寇哲學的泛濫成災與
恬不知恥而且還理直氣壯的趨炎附勢。這些問題是我們應該深入討
論下去的。◆
2006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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