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日中國大陸,自由主義已經正式亮出自己的旗號,形成了
一種可觀的思想力量。然而在中國,自由主義也引起不少爭議。批
評者質疑作為源自西方的自由主義在中國是否有生長的基礎,中國
的自由主義是否有內在的資源與動力。學界有所謂自由主義與新左
派之爭;還有人提出社會民主主義,以與自由主義相區別。另外則
有一批經濟學家,主張在現階段限制個人權利,在威權統治的主導
下進行市場化的經濟改革;此主張也有人稱為新自由主義。我以為
在考察這些問題時,有必要追溯我們這一代自由主義者的心路歷
程。
余杰在“盧躍剛的恐懼”一文里寫道:“盧躍剛(報告文學《大
國寡民》作者——引者注)曾經對我說,他不怕‘屢戰屢敗’的結
果而堅持‘屢敗屢戰’,并非認為自己有著‘無冕之王’的桂冠、
有著‘青天大老爺’的權力,而是源于內心深處的恐懼。他說:‘今
天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情,明天就可能發生在我們身上。幫助這些
長期被嚴重忽視、被欺辱、沒有能力主張自己權利的弱勢群體,改
變他們的命運,才改變我們的命運,這個動機遠遠大于對抽象理念
的追求。’我能夠感受到盧躍剛所說的‘恐懼’,雖然他是一位我們
這個時代罕見的‘俠之大者’,但他依然無法逃脫這種無所不在的
恐懼的支配。他那巨大的精神力量和堅定的價值立場,并不是來自
于勇敢無畏,而是來自于恐懼。”
余杰談到恐懼,談到來自恐懼的精神力量和價值立場。這和一
位美國學者的觀點頗有相通之處。哈佛大學政治學教授茱迪.
史珂
拉(Judith
N.Shklar)寫過一篇文章,題目就叫“恐懼的自由主義”。
這種自由主義不同于基于自然權利的洛克式自由主義,也不同于基
于自我發展的密爾式自由主義。史珂拉式的自由主義是恐懼的自由
主義。她的自由主義理念首先來自對政治迫害的恐懼,由此引出對
個人權利的保護和對政府權力的限制的堅定立場。這種自由主義不
依賴于某種形而上學的概念(如天賦人權概念),也不依賴于某種
廣泛的道德理論(如功利主義道德理論)。這種自由主義主張寬容,
鼓勵多元主義,而支持這兩者的認識論基礎是懷疑論。
誠然,史珂拉的自由主義沒有提供最大之善,但是它堅稱殘酷
行為——引起恐懼的殘酷行為——是最大之惡。它認為政府是殘酷
行為的最大執行者,它對貧者弱者和持異議者尤為關注,因為他們
最容易遭受政府殘酷行為之害。這種自由主義并不要求政府是軟
弱的,它要求政府是有限的。史珂拉寫過一本論述人性諸惡的書
(《Ordinary
Vices》),其中把殘酷列為諸惡之首。
我在《中國民運反思》(1992
年)一書的序言里,回顧我自己
的心路歷程,和史珂拉的觀點倒有些不謀而和。我寫道,在我形成
自由主義信念的思想過程中,有兩個因素最為重要:一個是我對社
會上殘酷現象的強烈反感,首先是對政治迫害的強烈反感;一個是
我對于人類理性知識的某種懷疑精神。我強調,我的自由主義信念
并非直接來自抽象的自然法理論,因為中國本來就缺少自然法一類
的文化傳統,而共產黨的意識形態壟斷又使我們無法直接從西方那
里獲得這一精神資源。我們的自由觀念是產生于我們自己的經驗,
產生于我們自己對自身經驗的思考。我想,這恐怕是當代中國自由
主義者的共同歷程。
由此可見,當代中國的自由主義有著深厚的自發性和內生性。
新左派也好,社會民主主義也好,只要他們都對殘酷的政治迫害懷
有強烈的恐懼,從而把保護個人權利與限制政府權力置于首位,他
們就不是在自由主義之外,就不是和自由主義相區別;因為正是自
由主義為他們提供了共同的價值平臺。反之,那些對殘酷的政治迫
害現象無動于衷,從不挺身抗議的人,不論他們怎樣自我標榜關懷
大眾,或者也以自由主義新自由主義自居,實際上他們都絕非自由
主義。毫無疑問,那些對政治迫害不感到恐懼和憤慨的人在人性上
是被扭曲的。◆
2004年2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