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價值的暖昧
不僅事實是暖昧的,價值也是暖昧的。
所謂價值,一般說是指人們對善惡美醜的判斷,通常我們稱之為道德感和美感。不過這裹的“感”是心靈之感而非感官之感。我們覺得殺人是惡的,花是美的,那和我們覺得糖是甜的,冰是冷的顯然不是一回事。後者衹涉及我們動物性的生理結構,前者還涉及我們人性的心理結構。在《實踐理性批判》和《判斷力批判》二書中,康德分别對道德判斷與審美判斷進行了研究。他提出了一條道德的绝對命令:“我一定要這樣行為,使得我能够立定意志去要我行為的標準成為普遍規律。”逭條絕對命令的意思和古訓“己所不慾,勿施於人”十分相似。它對政治思想的作用無疑是非常重大的。但是,按照漢娜·阿倫特的分析,康德對審美判斷的見解更有啟發性。和一般人把審美判斷僅僅視為趣味問題,僅僅視為純個人性的問題這一觀點不同,康德認為審美判斷在本質上是一種公共的功能。首先,凡是你認為是美的,你一定也相信别人同樣會認為是美的。其次,祇有在和他人,哪怕衹是在想像中的他人溝通的情況下,你才能確有把握地獲得關於某物是美的這一判斷;换言之,你不可能在完全孤立的狀態下獲得明確的審美判斷。美感是主觀的,但不是任意的;它不是純個人的,而是與他人共有的。正是在這一點上,審美中的價值判斷和政治思想中的價值判斷極為相似。
不論我們是否全盤接受阿倫特的分析,我們起碼該承認我們對價值的認定確實包含以下兩個方面:第一,凡是我認為是好的,我認為别人也會同意它是好的;第二,通常我們也衹有通過和别人交流才能確立自己的判斷。俗話說“趣味(或口味)無可争辯”,我覺得芹菜香,你覺得芹菜苦,我不會和你争辯,我們也無從争辯。我不能說我的口味才是正確的,而你的口味是不正確的。我根本不希求在這個問題上要有一致性。俗話又說“事實勝於雄辯”,我說形狀大小一樣的物體自由下落速度一樣,你說重物落得快輕物落得慢;我們也用不着争辯,衹消做做實驗就行了。我相信我是正確的,你是錯誤的,即使你不承認我正確(譬如說你懷疑我在實驗中做了手脚),但我自己仍然堅信不疑。然而,西施認為自己美,别人却認為她醜,這就是另一回事了。第一,西施認為自己美,她也就認為别人都會認為她美;如果有人認為她醜,她就會認為别人“錯了”。和對芹菜香苦的感覺不一樣,美要求普遍的承認。第二,但是人們找不出一種測量驗證手段用來證明西施美不美,這又和人們對物理世界的認識有所不同。如果西施從小生活在荒無人煙的地方,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美不美。另外,如果週圍的人都說西施醜,她也很難,甚至於不可能自己一人認為自己美。
政治問題與此類似。一事當前,我們心中會產生一種特殊的感覺,覺得這件事是好還是壞,是善還是惡,我們認為别人也應該和我們具有同樣的感覺。這種感覺即使可以獨立地發生,但倘若不和他人交流而獲得他人的共鳴,它就衹能是模糊的、朦朧的,如果我發現我和别人的感覺不一致,我不可能像對待純趣味(或純口味)問題那樣,對這種不一致置之不理,我必然會尋求一致,但是我又不能像確定自由落體定律那樣找到一種客觀的測度驗證手段,我衹有訴諸辯論。然而這種辯論並不是一味的邏輯推理(儘管它可以包含大量邏輯推理),我不可能找出一種邏輯迫使對方認錯;我衹能通過一系列分析說明,最後訴諸於對方的内心,期待對方心中也產生和我一樣的感受。除非得到别人的認可,否則我很難對自己的判斷產生信心。當伽里略迫於教會壓力而放棄日心說時,他還講了一句話:“可是,它(地球)畢竟是在轉動的啊!”這就是說,在舉世皆表反對的情況下,一個人仍可以對自己所持的某一知識判斷深懷信心。在價值判斷上就不同了,如果所有的人都反對你的觀點,你就很容易陷入自我否定,起碼是自我懷疑。人的是非感、善惡感本是出自内心,照說它應是自明的,然而,人的這種感覺衹有在與他人交流而獲得共鳴的情況下才可能清晰、才可能確認,否則它便是暖昧的,因而它其實是無法自明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