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不結束語:開放的心靈與執着的進取
譬如在民主化後的捷克,按照哈維爾的描述,在那裹一度出現了令人振奮的精神復興和道德復興,可是隨後又出現了精神上和道德上的巨大混亂。對許多捷克民眾而言,舊的價值體系崩潰了,但他們又未能創立或找到新的價值體系。社會得到了解放,但是,在某些方面它的作為似乎比在桎梏時更為惡劣。不少人發現他們有了正當的權利去做不正當的事情,於是就拋棄了基本的道德標準而為所欲為。各種思想都有了自由發表的機會,包括那些偏狭、荒謬、粗野、低級趣味的以及煽起人民之間猜忌與仇視的言論也都應運而生。而許多民眾則茫然不知所措,於是,那些聳人聽聞的、荒誕不經的觀念便乘虚而入,那些粗俗無聊的東西便乘虚而入。問題還不在於出現了這些荒謬低俗的觀念,既然有了言論自由,各種各樣的觀念都可能出現。問題在於,許多荒謬低俗的東西,用哈維爾或許失之夸張的話來講,是在“毫無抵抗”的情況下就侵入了人們的生活與心靈。造就不能不使人感到憂慮。
當然,我們完全可以對這種混亂現象給予某種辯護。由於人性的不完美,一個自由的社會免不了會有某種混亂;尤其是在由專制向自由的轉型階段,好比一個嚴加管束的兒童步入獨立自主的青春期,常常會伴隨着某種非理性的骚動。新的道德秩序和文化秩序是建立在社會成員的自律之上的,是建立在社會成員自願承擔責任之上的,這樣的秩序必需經由一定的時間才能逐漸培養出來。無論如何,那總比極權專制的狀態好得多。更何況,這種混亂首先是舊的價值體系崩潰的結果,而不是自由的結果。眾所週知,今日之中國還没有獲得真正的自由,可是類似的混亂不是也同樣出現了嗎?而且由於更缺少正面力量的建設作用,在某些方面它們不是還表現得更惡劣嗎?
但是儘管如此,我仍然要說,僅僅為自由狀態下的混亂作辯護還是不够的(雖然它確實需要辯護),搞不好,這種辯護甚至還是危險的。因為人們很容易在為混亂作辯護的同時放棄了糾正混亂的努力。這大概就是那些荒謬低俗的觀念居然得以在“毫無抵抗”的情況下長驅直入社會生活的原因。為甚麽“毫無抵抗”?因為許多人從一開始就放棄了抵抗的念頭。他們認為出現混亂是正常的,所以用不着大聲疾呼地表示反對。可是他們忘記了,表示反對也是正常的,不表示反對反而才是不正常。不錯,在自由社會中,任隨我們如何努力地倡導正確的觀念,批評錯誤的觀念,我們也不可能使錯誤觀念消聲匿跡——那衹有靠强制才做得到。因此,在自由社會中為真理為正義而進行的鬥争,看起來是一場無休止也無結果的西息弗斯式的努力,因此,不少人就以為那是徒勞無功,因而心灰意懒,自動棄權,衹求潔身自好,不再堅持社會關懷。殊不知唯有通過堅持不懈的努力,我們才能使人類珍貴的價值不致墜落並力圖使之佔據上風。出於對人性不完美的體認,我們不能奢望人人都成為君子,但是我們必須堅持君子的標準,不斷地呼籲、勸導和勉勵大家——首先包括我們自己——向這樣的標準看齊。雖然人的理性也是不完美的,我們誰也不能自稱掌握了绝對的真理,但這决不等於說世上根本没有真理這種東西,這也决不等於說我們不能有任何堅定的信念。開放的心靈與執着的追求不是彼此矛盾,而是相輔相成。
記不得是誰講的了:“所謂進步,其實衹是把一些麻煩事换成另一些麻煩事。”不錯,没有思想自由、言論自由,社會有許多麻煩:有了思想自由、言論自由,社會又會出現另外的許多麻煩。但是,這兩種麻煩到底不是半斤八兩。撇開思想和言論自由的其他優越性不說,單單是它保護了人們從此不再為說話寫文章而坐牢殺頭,那就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思想自由、言論自由,保障了人的尊嚴,保障了理性的自由運用,保障了精神世界的無比豐富性。太陽照好人也照壞人,思想自由、言論自由既是自由,它給了好觀念的自由,也給了不好的觀念的自由。有了這種自由,我們並不能擔保真理和道義必然獲勝,尤其不能擔保它們能獲得一勞永逸的勝利。但是,唯有憑借這種自由,我們才有了為之努力的良好條件。事實上,真理與道義的勝利本身就衹存在於不斷的追求過程之中。制度好比舞臺,戲還要靠人來唱。一種既無休止又無最終結果的追求又有甚麽不好呢?它與其說證明了人生的荒誕,難道不更證明了人生的意義?就這點而言,我倒不相信自由社會中的生活會是一件沉悶乏味的事情。
註釋:
①
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劉繼譯(臺北:桂冠圖書股份有限公司,一九九零年),第二頁。
②
同上,第十三一十四頁。
③
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上卷,董果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一九九三年),第二百九十三頁。
④
同上。
⑤
密爾:《論自由》,程崇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一九七九年),第四頁。
⑥
Jean-Francois Revel,How
Democracies Perish (NewYork:Harper&Row,Publishers,1983),p13.
⑦
奥德嘉:《羣眾的反叛》,蔡英文譯(臺北:遠流出版公司,一九八九年)第六百五十三頁。
⑧
同上,第二十九頁。
⑨
同上,第三十一頁。
⑩
同上,第九十九頁。
⑪ 米爾頓.弗里德曼,羅斯.弗里德曼:《自由選擇》,胡騎,席宇
緩、宇强譯(北京:商務印書館,一九八二年),第六百五十三頁。
⑫ Robert Jay Lifton,Thought
Reform and the Psychology 0/
Totalism (New York:Norton,1969),p
444
⑬
達克爾·博蘭尼:《博蘭尼講演集》,彭淮棟譯(臺北:聯經出版公司,一九八五年),第一百零四頁。
⑭
Vaelav Havel,Summer
Meditations(New York:VintageBooks,1992),p.2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