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羣眾的反叛與大眾文化
還在六十多年前,西班牙哲學家奥德嘉(JOSe
Ortega Y.
Gasset)便指出,當代西方文明面臨的最大危機是“羣眾的反叛”。奧德嘉把人分成兩種族類:“嚴格自我要求,樹立起艱難與責任,這是一種族類;另一種則是,對自己並没有甚麽特殊的要求,而衹是依照自己本然的樣子曰復一日地生活,不會把臻於完美的奮鬥加諸於自己的身上,衹是隨波逐流。”?他把前者稱為“少數的選民”(select
minor’ities),後者稱為羣眾。這種區分不是所謂社會階級的區分,也不是智力才能高下的區分。它和中國古代關於君子與小人的區分頗為相似。“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不是君子不知利,而是君子知道有比一己之利更高的理想。他能够把是非真偽和一已之利害分開,把善惡美醜和一己之好惡分開。在任何時代,都存在着大量的羣眾,這不足為奇。問題是,“在一個健全的,具有動力的社會系統裏,羣眾承認且安於其地位。”“我們這個時代的特徵即是腐朽平庸的心智,這樣的心智自知是腐朽平庸的,但却理直氣壯地肯定平庸腐朽的權利,而且隨意地强使於各處角落之中。”8
奥德嘉强調:“任何人若希望有觀念,則必須有渴求真理的慾望,而且接受尋真理這場遊戲所必須遵守的規則。無法接受統禦着觀念的更高超的權威,無法接受一連串能訴諸討論的標準,而談論觀念是毫無用處的。”9羣眾却根本否認有甚麽價值鑒别的標準。他們没有追求真理的誠意而衹是一味地隨心所欲。如果我們把自由理解為一個人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行事,這便意味着你可以自由地上進,也可以自由地不求進取,甚至自由地墮落。其實,不求進取以至墮落都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一個人這樣做還心安理得,志得意滿,反過來對他人真誠的追求表示蔑視,並依仗着人多勢眾對之進行打擊。造就對自由本身造成巨大的威脅。
這裹,我們不妨再講一講大眾文化的問題。本世紀以來,伴隨着物質的豐裕,傳播工具的發達,以及民眾文化水平的提高和閒暇時間的增加,大眾文化獲得了突飛猛進的發展。大眾文化的社會功能可謂有利亦有弊。大眾文化的好處是,它使得更廣泛的大眾有了更多的接觸各種文化和娱樂的機會;有利於大眾增長見聞,擴大經驗;有助於社會成員增進相互間的瞭解,從而產生同情心和共識;還能够幫助大眾豐富生活的内容,增進人生的意義;如此等等。
大眾文化的弊病也是很明顯的。首先是它的牟利性或曰商業性。當然,牟利性這一特點和經濟的市場化或文化產品的商業化密切相關,所以在非市場化的社會中倒不會產生這一特點,因此一般也不容易出現發達的大眾文化。不過若說牟利性是大眾文化的弊病,那首先是大眾文化的接受者即大眾本身的弊病。一本格調不高的小說能賺大錢,那是因為有許許多多的讀者樂意花錢買它來看,這衹說明那些讀者的欣賞趣味本來就不高。某些粗俗低劣的大眾文化無非是投其所好而已。但是,好比吸毒會上癮一樣,某些大眾文化既以迎合與滿足人們的低俗品味為目的,它反過來又進一步刺激和加强了人們的低俗品味。這就造成了嚴重的問題。其實,品味高尚者也常常免不了會有一些不那麽高尚的慾望。這種人也會對大眾文化感興趣,作為調劑,作為娱樂,甚至也作為增長見聞和認識人生的一種方式。與此同時,他們並未放棄對高尚品味的執着與追求。祇是對於那些缺少高尚追求的人來說,大眾文化的作用就弊大於利了。美國學者梵登海(Emest
Vanden Hang)指出,研究文化現象,須將焦點放在該文化對人民生活的實際影響上面。好的文化應有提升人的精神境界的作用。這部份地取决於文化本身,部份地取决於它的接受者。
照理說,曲高和寡,自古已然,因此那並不算甚麽嚴重的問題。真正嚴重的問題是,那些缺少高尚品味和追求的人,不僅沉湎於低俗的大眾文化之中而難以自拔,而且還反過來對高尚的文化投以輕蔑。造就是所謂“羣眾的反叛”。在健全的社會裹,這種羣眾同樣也衹欣賞低俗的文化,不過他們承認那種文化是低俗的,他們對高尚文化懷抱敬意,雖然是敬而遠之而不是敬而近之。“羣眾的反叛”却意味着他們顯出桀傲不馴之色,對高尚者不再尊敬,竟而要反客為主。我們可以把大眾文化定義為令大眾安於為大眾的文化,也就是令平庸者自甘平庸的文化。這應是大眾文化的最大弊病。
無怪乎有人會發出這樣的感慨:長期以來,革新人士前僕後繼,不懈奮鬥,他們所争取的無非是更多的閒暇時間,更多的教育機會和更多的自由權利。他們的理想是,一旦這些目標實現了,大眾將會發展為優秀的人民。可是結果如何呢?當革新人士獲得勝利之後,他們發現,那些大眾却把他們新赢得的時間、金錢和自由,用來花在打鬥片、色情畫報和三流雜誌上面……。你可以批評這種感慨以偏概全,正如你可以批評奥德嘉的理論過甚其詞,但是,你不能說他們批評的那些現象純屬無的放矢和杞人憂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