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馬克思主義講過思想改造嗎?
眾所週知,思想改造,按照共產黨的解釋,是指世界觀的改造。所謂世界觀,本來是對世界的一整套看法。嚴格講來,世界觀和人生觀還略有不同,這不僅僅是因為前者涉及世界而後者僅涉及人生,更重要的是,前者可能衹是一種認識,而後者却是一套價值。不過在馬克思主義那裹二者是統一的。當然,要說從承認物質世界是客觀存在出發,便可邏輯地推出人應當行善而不應作惡,顯然有些滑稽,起碼是相當牽强。休謨早就指出過事實與價值的區分。他强調我們不可能從“實然”(to
be)邏輯地推出“應然”(ought
to be)。馬克思主義否認事實與價值的二分法,但它並没有給出甚麽有說服力的論證。這是馬克思主義本身的一個毛病,姑且不論。問題在於,如果我們堅持馬克思主義的立場,堅持世界觀與人生觀相統一的立場,我們幾乎就不可能得出思想改造的結論。
馬克思主義的一個經典命題是“存在决定意識”,用通俗的話講就是“甚麽藤結甚麽瓜,甚麽階級說甚麽話”。一個人處於無產階級地位,他自然地、必然地就有着無產階級世界觀;一個人處於資產階級地位,他自然地、必然地就有着資產階級世界觀。前者用不着再“改造”,後者想改造也没用。如果我們要改變後者的意識,唯一的辦法是改變他的存在。一旦存在得以改變,意識便隨之而自然地、必然地得以改變。因此,作為一種思想工作的思想改造,在“存在”不變的情況下是不可能,而在“存在”變化的情況下則是不必要。
當然,强調存在對意識的决定作用的並不衹限於馬克思主義一家。本世紀兩位心理學家巴甫洛夫和斯金納的學說基本上也是這個意思。無怪乎當年的蘇共和中共都要大力肯定巴甫洛夫學說了,因為它確實很合於共產黨的“唯物主義”。大約是覺得斯金納本人太“資產階級”了,所以他倒没受到共產黨的褒獎。不過認真講來,巴氏與斯氏的學說還是和馬克思主義很不相同。關鍵的一點在於前者並不主張一套歷史决定論。譬如說,按照斯金納的說法,我們能造成一種怎樣的存在環境,我們就能造成一種具有怎樣意識和行為的人。至於說我們究竟是要造成這樣一種存在環境還是要造成那樣一种存在環境,那取决於我們自己的設計選擇。
不難看出,斯金納的理論和馬克思主義所批判繼承的十八世紀法國的機械唯物主義更為接近。這類理論既是决定論的——對於那些被放進某種存在狀態的芸芸眾生而言,又是自由意志論的——對於那些選擇和設計該種存在狀態的英雄或天才而言。正像馬克思所批評的那樣,這種理論把人分為兩種:一種是改造者、教育者,一種是被改造者、被教育者。後者的意識與行為被前者所塑造,如同工匠制物.技師馴獸乃至上帝造人。前者的意識與行為則是自由的、自發的、非决定的。
馬克思主義與此不同。按照馬克思主義,人們並不能隨心所欲地改變社會,創造歷史。這不僅僅是因為我們衹能憑借既有的物質材料或物質手段;更重要的是,我們自己心目中的改變或創造的願望構想,本身就是被决定的,是不以我們自己的意志為轉移的。這是一種更硬性的决定論。它使得任何人的思想意識都變成了一種他自身無法選擇和决定的東西。如前所言,倘若說唯有改變存在才能改變意識,因此思想改造要麽是不可能,要麽是不必要;那麽,一旦肯定了連改變存在的意識本身也是被存在所决定的,那麼思想改造豈不是雙倍的不可能和雙倍的不必要?馬克思有言:我們不進行道德說教,正是指的這層意思。即使我們添加上“意識可能暫時地落後於存在”和“意識對存在的一定反作用”這兩條輔助性假設,且不說這兩條假設本身和“存在决定意識”原理的某種自相矛盾,它們也仍然不能為實行普遍性的思想改造運動提供甚麽可靠的理論依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