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丹紅的長篇紀實文學《情義無價》(香港明鏡出版社,
1997),描寫了在“6.4”之後,一群豪邁仗義的朋友,為了保護
被當局視為“天安門廣場黑手”而列為全國頭號通緝要犯的王軍濤,
和當局鬥智鬥勇的驚險過程,以及在事敗之後,面對法庭與監獄堅
持抗爭的非凡經歷。由於整個事件的曲折,更由於它的真實,也由
於作者的出色文筆和一腔真誠,《情義無價》能對讀者的心靈產生
巨大的衝擊,它迫使我們去感受、去思考、去直面我們自己、直面
我們的處境。
鄭義在本書導讀中說:“在這個普遍墮落的時代,劉丹紅筆下
的這些血氣豐沛、俠肝義膽的男人和女人,正是引領我們走出黑暗
與泥濁的丹柯的心。”
王軍濤在導讀中說:“自發地行動起來,公然掩護欽定的要犯,
類似這樣的事,在中國的歷史上,一向是鮮見的。但是哪怕鮮見到
只有這麼一個特例,也把人間正道給揭示足了,哪怕鮮見到只有這
麼一小群人,中國的一段沉默的歷史也會因之而增添光彩。”
其實,像《情義無價》裡的人物和故事,在“6.4”之後的一
段時日裡並不罕見。正如在89
民運中,我們從千千萬萬普通人的
身上,看到了人類良知的偉大復甦和理想主義的絢爛光輝。可是,
後來呢?
在《情義無價》一書正文之後的《劉丹紅訪談》裡,作者引錄
了書中主要人物之一鄔禮堂來信裡的一段話。他說:“我們這群人,
從來不敢自命不凡,89
年的護王行動也是一種平常心作出的選擇。
它既不是衝動,也沒有什麼投機心理,只是作了一個正直的公民起
碼應該做的事情。這也算是對時代呼喚的一種響應和實踐,本不想
抹上英雄主義的色彩。但事隔多年,當有人對我們不以為然地加以
嘲弄時,當有人試圖否認我們當年的行為時,我反倒要由衷地自賞
自讚,我們為自己當年選擇了獨立的人格和崇高的境界而感到自
豪!”
讀這段話,我感到,鄔禮堂們沒有變,但是他們周圍的氣氛好
像變了。
年輕時讀過高爾基(?)的一個短篇小說,背景是俄國的
1905
年革命。一位青年工人忘我地投身運動,他的岳父——一位
老工人——無比振奮地說,“你說出了我們大家的心裡話,你洗刷
了我們世世代代的屈辱”。後來,革命失敗了,年輕人被抓捕、被
解雇,但他的岳父依然為自己的女婿而驕傲。再後來,隨著苦難的
持續,一般人的態度逐漸變化,連岳父也開始向女婿發出了抱怨,
抱怨他好逞強,抱怨他不安分守己,不好好幹活養家。
小說《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裡的醫生托馬斯,在“布拉格之春”
時期發表過一篇文章。後來他拒絕為此向當局“自我批評”,於是
被醫院開除,成了一名窗戶擦洗工。起初一段時間,他受到人們十
分熱誠的款待,售貨的姑娘們一有機會就幫他幹活,他先前的病人
一個接一個地邀請他作客,為他乾杯,再給他簽上十幾個櫥窗的工
單。可是再後來,這些都慢慢地消失了。昆德拉寫道:“這種落魄
知識分子的處境不再顯得優越,已變成了一種必須正視的永恆,以
及令人不快的東西。”
無須奇怪,甚至也無須憤慨,如果大家都能固守良知,在持續
的壓力下毫不變形,這世間那裡還能有罪惡的容身之地?天下也早
就沒事了。如果把理想主義者比作火種,那麼,他們最寶貴的作用
難道不正在於,當四周已經熄滅的時候,自己仍然在默默地燃燒。
專制政權總是標榜道德,但是專制政權的存在本身,就在降低
全世界的道德水平。
淺薄之徒,只知道在鎂光燈下尋找英雄。但是,真正的英雄,
對英雄的真正煉獄,卻是在燈火闌珊處。文學藝術足以表現戲劇性
衝突中的英雄,但很難描繪落莫中的英雄。因為前者是眼睛能夠看
到的,而後者卻唯有靠心靈才能發現。◆
1998年8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