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小說,單單是構思的奇特就決定了它的成功。例如《阿Q
正傳》,《好兵帥克》,《唐吉珂德》。我相信,四川作家汪建輝的長
篇小說《中國地圖》也是如此。我剛剛讀完第一頁,就忍不住拍案
叫絕。
一個年近七十的老頭,在公安局門口猶豫了一陣,終于走進去,
坐在公安局接待室昏暗的燈光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而后平靜地
說:“我是來自首的,我坦白交待,我是一個特務”。
“特務”辦案人員吃了一驚,精神也為之一振,他向四周望了
望確定沒有可疑的人,對這個年近70
的老頭說:“說具體一點”。
老頭說:“政府,你們抓我吧,我真的是特務。我填過表格,
宣過誓效忠國民黨,等待著任務,準備著,一生都在做著準備。雖
然沒有接到過命令,沒有傳遞出情報,沒有參加過暗殺、爆炸、綁架、
破壞,但我確確實實地是一個特務。我的心是一顆特務的心,我的
身體是特務的身體,我這一生——50
年來都在準備著為我的事業
獻身。開始的潛伏是痛苦的,難熬的,我每天想的都是立功、授獎。
后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越覺得自己潛伏的越深,覺得自己的作用
會越大,份量越重。大的特務總是在最關鍵的時候才會跳出來,干
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這才是潛伏的價值,十年磨一劍,一劍斷咽
喉……我等待著……我時常一個人偷偷地笑著:一個大特務隨時都
有可能跳出來在你們的面前出現。可是到了后來——現在,我已經
老了,就快要走不動了,有一天有一個念頭忽然出現在我的腦海:
我是否是被遺忘了?這世界每天都有東西被遺忘,每一個小時,每
一分鐘,每一秒鐘都會有東西被忘卻,而我的特務身份是否也在這
其中的某一個時間里被遺忘了。我很害怕,我就要死了,如果我真
的被忘卻了,那么我這一輩子就徹底地白活了,做了那么久的準備,
受了那么多的委曲、驚嚇……這一切都成了虛無……白白地……所
以,我請求政府把我抓起來吧。我老實交待,我是特務……”
這是多么可怕的故事,多么荒誕的故事!一個人用假面具度過
了整整的一生。他隱姓埋名,改頭換面,擔驚受怕,忍辱負重,在
生活中處處說違心的話,做違心的事。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一個目
的,一個要在未來實施的目的。可是到頭來,那個目的沒有了,這
樣,過去所做的一切也就都失去了意義。他的一生不但是白活了,
而且是活反了;沒有活出自己,而是活成了別人,而且還是自己拒
絕的別人,還是和真實的自己截然相反的人。
問題是,當他意識到這一點時已經晚了,他已經老了,“快要
死了想要再回頭也來不及了”。事到如今,他“惟一的希望就是讓
一個部門證實我是特務”。“只有成為了特務,我這一生才沒有白過,
才會有歷史的價值”。可是,公安局不相信他的自首,不相信他是
特務,因為他從來沒有做過特務的事情,一無人證,二無物證。過
去五十年的潛伏是如此成功,以至于到后來他想讓別人知道他是特
務都沒人信了。公安局的人不相信他是特務,只覺得他是神經病。
他沒有辦法,只好去殺人。他想通過一件犯罪行為證明自己。
可是公安局只把他當作刑事犯,還是不把他當特務。他苦苦哀求公
安局改判特務罪,“我請求政府判我特務罪,這對你們只是在判決
書上改幾個字,只是犯了一個小小的錯誤,就算誤判吧。可是這
五十年以來,你們制造的冤案你們數得清嗎?有誰能做做好事、數
數看看……你們就成全了我這個老人吧,判我是特務吧,這對你們
也許只是一次小小的誤判,可是對于我,卻可以決定我的一生是正
確的一生、不悔的一生。我這幾天總在想,如果我這一生不是為了
特務這個目標,只要隨便抓住那個機會都可以生活的很幸福,比如
說我做過人民教師、我還當過干部、我也有過妻子、最后我還可以
成為一個破爛王,可這些我都放棄了,我把它們一個一個親手拋掉
了。政府,判我是特務吧……判我是特務吧……判我是特務吧……
否則我這一生就白白的浪費掉了。是一個虛無、黑洞、白紙……政
府,判我是特務吧……判我是特務吧……判我是特務吧……”
最后,他被處決,以刑事罪、以殺人罪被處決。他的特務身份
至死也沒有得到承認。曾經一度,連他自己都疑惑起來:我真的是
特務嗎?我真的填過那張特務表格,參加過特務組織嗎?抑或那只
是一個夢,一個幻覺,一個騙局?
虧得汪建輝能想出這樣一個故事!太離奇,太荒誕,又太平凡,
太真實。在某種意義上,這個特務老頭的悲劇也是當代我們每個中
國人的悲劇。在中共暴政下,我們都戴著假面具生活,用假面具掩
蓋真面目,然而問題是,如果我們的真面目始終不曾公開顯示過,
如果我們顯示給別人的永遠只是假面具,我們如何如能證明那個顯
示出來的自我不是真實的自我,我們如何能證明我們在假面具之外
還有一個真面目?我們的真實的自我由于埋藏得太深太深,以至于
被遺忘,等同于消失,等同于不存在;而那個偽裝的自我,虛假的
自我,由于它占據了我們整整的一生,到頭來就變成了我們自己,
變成了真實的自我。小說中的特務老頭,為了使自己的真實身份得
到承認,寧肯拋棄平靜的生活去公安局自首,寧肯讓公安局把自己
抓去判刑。可見,人追求生活意義的意愿是何等強烈,人要求被承
認的意愿是何等強烈。這部小說最令人悲哀的地方倒不在于主人公
最后被處死,而在于他的真實身份到死也沒有得到承認。
在生活中,有許多假信徒也像真信徒一樣說話行事,以至于到
頭來和真信徒沒有兩樣。在這種情況下,真假之間還有什么區分呢?
這種區分還有什么意義呢?你自己認為你是什么人,這一點其實并
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表現出來是什么人,重要的是別人認為你是什
么人。假如說人的一生首先就是要成為你自己,而我們的悲劇則是
我們沒有成為我們自己。對大多數人而言,我們甚至不知道什么是
真實的自我。在這一點上,我們還比不上那個特務老頭。特務老頭
始終清楚自己的真實身份。他知道什么是真實的自我;而我們大多
數人的悲劇則在于,那個真實的自我在還沒有形成的時候就被扭曲
了。我們從來就不知道什么是真實的自我,我們一直渾渾噩噩地活
著,因此不覺得有什么真我和假我的尖銳沖突和內心分裂,因此,
也就不像特務老頭那樣有那么強烈的不被承認的痛苦。讀《中國地
圖》是一種強刺激,它使讀者猛然醒悟到自己生活的虛假與荒誕。
讀者不能不反省自己的一生是否真實。
如果不是在垂暮之年寫了那本《思痛錄》,誰能知道真實的韋
君宜?如果不是在“六四”后說出“決不在刺刀下當官”并破門而
出寫出了一篇又一篇弘揚自由主義的雄文,李慎之給世人留下的印
象無非是一個中共學官而已。
《中國地圖》這部小說是一個深刻的政治寓言。它揭示出極權
社會中人們生存的虛假性、欺騙性和荒誕性。這部小說的另一深刻
之處是,它讓讀者從一個特務的角度看世界,看五十年的中國。作
者通過特務老頭五十年的遭遇寫到共產中國五十年的歷史,這也是
一部相當獨特的當代中國史。
《中國地圖》一書的作者汪建輝是福建人,因參加八九民運坐
過幾年牢,后來在四川成都工作和定居。現在是中國獨立作家筆會
成員。《北京之春》雜志發表過他的一篇文章,用的是他女兒的名
字汪一眾。文章的題目是“清醒者永遠不可能再醒來”——單單從
這個標題你就可以掂出它的份量。汪建輝的作品大都能從中國獨立
作家筆會的網頁上讀到。這部《中國地圖》完成于2002
年,目前
還沒有正式出版,我是在網上讀到的(多虧了互聯網)。這里,我
向大家熱烈地推薦這部杰作,同時也希望有眼力的出版社早日將它
出版。
大陸著名異議作家廖亦武說:“老汪不出名,上帝就瞎了狗
眼。”◆
2004年8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