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制就是砍人頭,民主就是數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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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人頭勝過砍人頭  第二輯 評毛澤東

毛澤東爲什麽發動文化大革命?

胡 平 (20068-9)

毛發動文革主要還是爲了權力,理想和理念更多的祇是藉口,是手段。毛說:“不破不立,破字當頭,立也就在其中了。”但文革給人的整體印象却是破多立少,祇破不立。其實這正好說明毛幷非有自己的一整套成熟成型的東西,他祇是急於否定別人而已

——文章摘录 

一、毛澤東爲什麽發動文化大革命?

 

    文革前夕的毛澤東,一方面對自己的權力和地位有危機感(用

張顯揚的話就是:“生前防篡權,死後防清算。”)——這是他發動

文革的原因;另一方面,他的權勢達到空前的高峰——這是他發動

文革的本錢。在文革四十年後的今天,有越來越多的人接受了這樣

的解釋:毛澤東發動文化大革命的主要原因是,毛在1958 年搞大

躍進,搞三面紅旗,導致三年大饑荒,餓死三、四千萬人,犯下滔

天大罪,從此做賊心虛,唯恐大權旁落被別人篡黨奪權,唯恐死後

象斯大林一樣被清算。所以毛要發動一場大清洗,以維護自己生前

的權力與死後的地位。

    其實,毛的這種意圖在文革發動之初的兩個重要文本裏就已經

有所透露。一是姚文元發表在1965 11 10 日文匯報上的批判

文章《評新編歷史劇< 海瑞罷官>》。一是林彪在1966 5 18

日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的講話。姚文元批判吳晗的劇本是借

古諷今,他特地聯繫到“連續三年自然灾害而遇到暫時的經濟困難”,

帝、修、反“發動反華高潮”,“牛鬼蛇神們刮過一陣‘單幹風’、

‘翻案風’”。這就不打自招,點出了毛的心病之所在,原來就是害

怕別人追究三年大饑荒的罪過(毛嫌姚文沒打中要害。毛指出《海

瑞罷官》的要害是“罷官”,“我們在廬山會議上罷了彭德懷的官”。

這就不但坐實了毛在三面紅旗問題上的做賊心虛,而且也表明了毛

發動文革是爲了針對黨內高層同僚)。林彪的518 講話强調“反政

變”。林彪說:“國內國外,國內是主要的。黨內黨外,黨內是主要

的。上層下層,上層是主要的,危險就是出在上層。蘇聯出了赫魯

曉夫,全國就變了顔色。”“我們現在擁護毛主席,毛主席百年之後

我們也擁護毛主席。毛澤東思想要永遠流傳下去。毛主席活到哪一

天,90 歲、100 多歲,都是我們党的最高領袖,他的話都是我們行

動的準則。”“在他身後,如果有誰做赫魯曉夫那樣的秘密報告,一

定是野心家,一定是大壞蛋,全黨共誅之,全國共討之。”在其後

不久的八届十一中全會上,林彪明確講到,這次運動“就是要罷一

批人的官,升一批人的官,保一批人的官。組織上要有個全面調整。”

這就講明文革是一場旨在維護毛的最高權力和身後地位的大清洗。

 

二、是權力鬥爭還是路綫鬥爭?

 

    文革是一場權力鬥爭,但它不純粹是一場權力鬥爭。如果純粹

是權力鬥爭,也就是說,鬥爭的雙方在方針政策或曰路綫上幷無重

大分歧,那就意味著在這場鬥爭中,無論誰勝誰敗,除了對捲入權

力鬥爭的人們的命運之外,對一般社會面貌和普通民衆的生活都不

會産生顯著影響。文革顯然不是這種情况。毛劉之間確有路綫分歧。

不過需要指出的是,對所謂劉少奇資本主義路綫的指控究竟在多大

程度上是真實的,以及在多大程度上是“欲加之罪”,是“莫須有”,

這是需要認真分清的。劉少奇真的是要走資本主義道路嗎?顯然還

談不上。此其一。第二,什麽是毛主席革命路綫?應當看到,毛在

文革中提出的不少主張或理念,有的祇是掩飾錯誤的將錯就錯,有

的則不過是權謀或權宜之計。這就是爲什麽毛提出的很多主張,要

麽大而化之,缺少具體規定;要麽前後矛盾,讓人無所適從;要麽

虎頭蛇尾,脫腔走板,不了了之。

    譬如在經濟政策上,毛知道他在大躍進時搞的那一套行不通,

但他又要證明後來劉少奇搞的是“修正主義”該否定,可是他却拿

不出新的一套來取代,於是他就祇好滿足於提口號,增加政治運動

的頻度和力度。在政治方面,文革初期一再提到巴黎公社原則。毛

在肯定聶元梓大字報時就講過這篇大字報是“二十世紀的北京公社

宣言”,十六條裏明文規定要象巴黎公社那樣實行全面的選舉制,

可是等到1967 年一月風暴,上海造反派奪權打算取名“上海人民

公社”時,毛却表示不贊同。十六條中規定的全面選舉祇在一些單

位成立文革會或革委會時實行過(當然,那還談不上是真正的民主

選舉),地區的革委會沒有一個是通過普選産生的(包括奪權樣板

的上海市革委會)。就在1967 3 月,紅旗雜志發表文章談到革委

會的建立,閉口不談巴黎公社式的全面選舉,而是提出由革命群

衆組織負責人、解放軍駐軍負責人和黨政機關革命幹部“醞釀協

商”。等到了1968 2 月,紅旗雜志文章乾脆說“迷信選舉是一種

保守思想”。五七指示被認爲代表了毛的“立”的主張,可是這一

指示幷未認真貫徹執行,五七幹校既是以該指示命名,看上去應該

是五七指示的試驗田,但到頭來它祇不過是靠邊站幹部的集散地罷

了。

    一直有人把毛發動文革說成是爲了實現他的平等理想。此說實

大成疑問。且不說在516 通知等文件中總是對平等嚴辭批判,其實

就連毛所盛贊的延安精神也和平等相去甚遠,中共在延安實行的是

“一國兩制”,供給制祇惠及中共集團內部,幷不包括邊區的普通

百姓。再說延安的供給制也是“衣分五色,食分九等”(王實味語),

等級分明得很。共産主義理想是要消滅三大差別的,可是偏偏是在

中共掌權之後才有了城鄉戶口二元制,擴大了城鄉差別工農差別幷

使之制度化。這不能不使人想起奧維爾的《動物農場》裏的那句口

號——“一切動物都是平等的,但是,有些動物比另一些動物更平

等。”再舉一例,文革廢除了高考制度,把中學生全數趕下農村,

遇到推薦上大學和招工參軍等機會,由於沒有硬標準,憑藉關係走

後門大行其道。在所謂工農兵大學生中,幹部子弟占了極高的比例。

在批林批孔運動中,廣大群衆要反對走後門,這時的毛却說走後門

的也有好人。這實在比文革前還更不平等。再者,我們知道,關於

平等主義有一個著名的悖論:一場大規模的推行平等的政治運動,

需不需要領袖呢?一旦有了領袖和群衆的區分,他們之間還能是平

等的嗎?大概沒人會否認,毛時代的最大特點之一就是毛本人享有

極大的、不受制約的權力。文革時代的中國,權力的不平等是舉世

罕見的。僅此一端,就是對毛發動强調是實現其平等理想這種說法

的莫大諷刺。

    如果上面說的大致不錯,那麽我們就可以明白,毛發動文革主

要還是爲了權力,理想和理念更多的祇是藉口,是手段。毛說:“不

破不立,破字當頭,立也就在其中了。”但文革給人的整體印象却

是破多立少,祇破不立。其實這正好說明毛幷非有自己的一整套成

熟成型的東西,他祇是急於否定別人而已。

 

三、毛在文革前夕的權勢地位

 

    文革前夕,毛澤東是否大權旁落?或許在中共高層,毛的某些

講話已不如過去那麽靈光,但在全黨全軍全國範圍內,毛的權勢却

是達到四九年以來的高峰。這無疑是一個十分值得研究但迄今爲止

尚未得到充分研究的現象:“三面紅旗”慘敗,導致了人類歷史上

最大的人爲大饑荒,暴君昏君的毛澤東不因此而垮臺已經够不可思

議的了,殊不知三、五年後,毛澤東的個人威望不降反升,竟然還

增至最高點,豈非咄咄怪事?

    事實上,在“三面紅旗”遭到慘敗之後,毛澤東在黨內上層的

地位已經嚴重削弱。毛退居二綫,在1962 年的七千人大會上不得

不做了點“自我批評”。但是,毛仍然保留了党主席和軍委主席這

兩項最重要的職務;更具實質性意義的一點是,毛澤東依然被尊奉

爲中共的“教皇”。我們知道,共産黨國家是憑藉意識形態進行統治,

誰在意識形態上占據正統地位,誰在實際上就享有最高的權力。也

許,劉少奇一派人或許會認爲,既然他們已經掌握了處理實際工作

的大權,既然毛澤東本人的錯誤,起碼是在中共高層內部已經是心

照不宣;那麽,他們便可望借助於他們在組織機關中的某種實力,

約束住毛澤東的任意妄爲。

    還在1961 年,毛就被迫放弃了有關“三面紅旗”的一系列政

策,但是他依然堅持保留了“三面紅旗”的口號。這後一點絕非無

關緊要。從表面上看,毛不過是在悄悄地糾正錯誤的同時力圖使自

己保全面子;然而,正是憑藉著這個似乎已被抽空的“面子”,毛

就對外維護住了自己一貫正確的神話,幷且也爲日後的反擊預留下

了伏筆。接下來,毛做了兩件事:一是重提階級鬥爭,一是發動中

蘇論戰。這兩件事都不難贏得黨內多數的支持。“三面紅旗”的灾

難招致廣泛的民怨,各地的所謂“反革命”活動層出不窮。西方人

猛烈抨擊,蘇聯人無情嘲笑,在臺灣的蔣介石誓言“反攻大陸”,“解

民倒懸”(在61 年、62 年,四川農民竟有過蔣介石的軍隊已經打

進成都郊區石板灘的謠言)。不僅僅是毛澤東的個人權力,包括整

個共産黨的權力,都處於危機之中。深刻的危機意識强化了中共上

層的一體感。在這種情况下,毛提出“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

自然會贏得黨內多數的支持。與此同時,毛發動中蘇論戰,擺出一

付要爭當國際共運龍頭老大的架式,刺激了、迎合了黨內和一般民

衆的那種虛妄的民族主義情緒。於是,毛走出低谷,再度强化了他

的領袖地位。再接下來,毛號召學雷鋒,批判文藝毒草;以後又提

出農業學大寨、工業學大慶,全國學習解放軍以及在城鄉展開四清

運動。和這些運動相伴隨的則是規模越來越大的學習毛主席著作運

動,如此等等。它們終於在廣大民衆、尤其是在青少年的心目中,

樹立起毛澤東的無於倫比的偉大形象。

    正如克拉科夫斯基所說的那樣,毛澤東思想的“主要論點,似

乎都是完全與馬克思主義格格不入的。”馬克思强調存在,毛澤東

强調意識;馬克思强調經濟基礎,毛澤東强調上層建築;馬克思强

調物質,毛澤東强調思想。不過依我之見,毛澤東幷非一向如此(至

少不是從一開始就走那麽遠)。在很大程度上,毛澤東對馬克思的

修正是出於現代化建設受挫的反動。祇因爲大躍進遭到慘敗而毛又

不甘心認錯,毛才另辟新徑,別出心裁,獨樹一幟。

    其實,毛澤東領導中共贏得政權之初,本來也是打定主意從事

經濟建設,强化社會主義的物質基礎的。第一個五年計劃似乎取得

圓滿成功,毛澤東求勝心切,說“我們不能走各國經濟發展的老路”,

遂發明“大躍進”。當時對鋼鐵、煤炭、糧食和棉花等主要生産項

目都提出了産量加番的具體指標,把年産多少鋼多少糧看得比天還

重。象“十五年趕上英國”“超英趕美”這類口號,今人祇知道去

批評它的不切實際,很少注意去考察它背後的價值標準。所謂趕上

英國和超英趕美,無非是指在短時期內使主要生産部門的産量達到

英美的水平,其不言而喻的大前提是把物質生産的發達程度視爲衡

量社會先進與否的標準。中共“八大”决議聲稱,現階段中國社會

的主要矛盾是“先進的生産關係與落後的生産力之間的矛盾”。既

然生産關係的先進性就體現在它能解放生産力,因此最終還是要落

實到生産力的先進或發達上。

    可是,大躍進遭到慘敗。如果繼續遵循生産力標準,中國的情

况簡直是令人沮喪,令人絕望的。就在這時,毛澤東轉移了目標,

提出了另外的價值標準。“超英趕美”的口號悄悄收起,“反修防修”

的口號取而代之。“向科學進軍”的口號不提了,取而代之的是“政

治挂帥”,是“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經濟講得少了,革命講得

多了,而且主要是講思想的革命化。物質的指標變成了精神的指標,

革命不是爲發展生産力的目的服務,革命本身就成了目的,成了標

準,成了先進的同義詞。革命也成了人生的目的與意義,那時候人

們評判一個人的唯一標準就是“你是不是革命的”。資本主義早就

是垂死腐朽;現在的問題,不是我們要如何追趕西方(那意味著我

們不如西方先進),而是我們要怎樣解放全世界三分之二受剝削受

壓迫的人民(那意味著我們才是最先進)。蘇聯墮落變“修”,喪失

了革命精神,不再是我們追隨的榜樣。世界革命的中心已經歷史地

移到了中國,毛主席是全世界人民心中的紅太陽。中國的經濟固然

還不算發達,但那都是先人的錯,洋人的錯。經濟不發達幷沒有多

大的重要性。列寧不是早就講過“先進的亞洲,落後的歐洲”嗎?

林彪更進一步宣布,北美和歐洲好比“世界的城市”,以中國爲首

的亞、非、拉廣大地區則好比“世界的農村”。今天的世界正處於“農

村包圍城市”的局面,勝利屬於我們不屬於他們。在所謂毛澤東思

想的指導下,中國對內部更加嚴厲苛刻,對一切所謂舊文化舊觀念

否定得更徹底,更不寬容,說是維護真正的馬克思主義,其實比老

祖宗還要左上三分;對外部世界則充滿敵意(幾乎一切境外電臺都

被視爲“敵臺”),富於攻擊性——雖然多半還祇是停留在理論上口

頭上,美其名曰“支援世界革命”,“解放全人類”。在當年,最爲

毛的這套思想瘋魔的是青少年,尤其是城市裏的大中學生。

    可以想見,毛發動的這一番目標轉移和價值替代也贏得了黨內

高層的廣泛支持。畢竟,大饑荒的罪責不僅在毛,也在黨,因此黨

也需要文過飾非。然而這種做法在恢復和强化了黨的地位的同時,

造成了更强大的毛崇拜。那必然會引起少數高層人士的疑慮甚至某

種抵制。這就形成了毛在黨內高層的地位有所下降而在全黨全軍全

國範圍內却達到高峰的奇特局面。

 

四、爲什麽要采取文革這種形式?

 

    文革前夕,毛澤東曾當著劉少奇的面說:“我祇要動一根小指

頭就能打倒你。”此話或許誇張,不過若祇是爲了打倒劉少奇,毛

澤東確實沒有必要非搞文革不可。

    但問題是,沿用49 年以來黨內鬥爭的慣例,很難把劉少奇置

於死地,因而也就很難防止劉東山再起。在1967 1 17 日,“打

倒劉少奇”的口號已經響遍全國,毛在接見馬來西亞共産黨總書記

陳平時還假惺惺地說:“文化大革命絕不是打倒一切,對劉少奇、

鄧小平,我的意見,在召開下次黨代表大會時,還是應該選舉爲中

央委員。黨內總有左、中、右,那麽乾淨就不太好。但是很危險,

可能紅衛兵不同意。”注意這個“可能紅衛兵不同意”:現在我們都

知道,就連“打倒劉少奇”的口號其實也是中央文革小組向紅衛兵

頭頭面授機宜才提出來的。這就是毛要擺脫黨內鬥爭的成規而假借

群衆搞群衆運動的原因。

    說黨內有一個以劉少奇爲首的司令部自然是沒有根據的,不過

在黨內確有不少幹部比較認同劉少奇。劉主持工作以來,頗有成效,

勢力大增,毛澤東對開展黨內鬥爭幷無把握。毛八大之後遲遲不敢

開九大就是明證。毛的行事風格是一不做,二不休。他要一舉鏟除

劉的體系,幷借此給其他大大小小的幹部一次震懾。由於要打倒的

幹部和陪綁的幹部都太多,不可能通過傳統的黨內鬥爭達到目的。

再說,毛還要大力提拔親信和新人,而這些親信和新人原來的職位

太低,循常規不可能使他們坐直升飛機占據要津,這也是毛要采取

文革這種非常手段的一個原因。

    還在1965 年毛就提出,中央出了修正主義,下面的人就該起

來造中央的反。毛發動文革,號召群衆造反。毛深知共産黨體制是

高度中央集權的,上層一變,全黨全國就都變了。他希望造成這樣

一種政治局面,憑著多年來造成的對自己的個人崇拜,使得“下面”

能够制約“上面”。這樣,在他死後,就算是赫魯曉夫式的人物上

了台,控制了黨中央,因爲怕地方大員和革命群衆造反,想搞修正

主義也不敢。所以毛要搞文革,要支持小人物造大人物的反。這就

是林彪說的:毛百年之後依然是我們的最高領袖,誰要在毛的身後

做赫魯曉夫式的秘密報告,就“全黨共誅之,全國共討之。”

 

五、文革未必是史無前例

 

    文化大革命最怪异也最費解的一點莫過於:身爲共産黨主席的

毛澤東竟然號召和鼓勵群衆起來批判和衝擊他所領導的共産黨。此

舉被認爲是史無前例。其實未必。

    首先,它和古代某些開國皇帝殺戮功臣之事不無類似之處。例

如朱元璋,清代史學家趙翼說朱元璋“藉諸功臣以取天下,及天下

既定,即盡取天下之人而殺之,其殘忍實千古所未有”。分析起來,

朱元璋大殺功臣幷非祇是其天性“雄猜好殺”,那也和他的特殊情

况有關。朱元璋出身微賤(在這一點上他和李淵、李世民以及趙匡

胤大不相同),又不是義軍的創始領袖(在這一點上他又不同於劉

邦),因此他感到自己做皇帝的權威先天不足;而和他一道打天下

的功臣們又多是桀驁不馴之輩(能不是嗎?)。朱元璋殺功臣是爲

了消除威脅其家天下的隱患,幷把官僚集團改造成更順手的工具。

我們知道,毛澤東對朱元璋十分欣賞。早在文革時期,就有人私下

議論,把毛澤東的文革和古代的殺功臣作類比。應當承認這二者確

有相似性。

    其次,像毛澤東這樣,發動廣大群衆對各級黨組織和各級幹部

進行批判的做法,可視爲古代僭主統治術的現代運用。亞里士多德

指出:“猜疑是僭主政體的特徵。君王都由其朋從爲之維持和擁護;

至於僭主,却別有他的經綸:他知道全邦的人民誰都想推翻他,但

祇有他的那些朋友才真有推翻他的能力,所以朋友們最不宜信任,

對他們是應該特別注意的。”爲了防範其朋從“篡黨奪權”,僭主有

時就要利用下層民衆。僭主有時故意放縱奴隸等地位更低下的人。

這些人一般不至於對僭主的威勢不滿,不至於參加反僭主的活動,

他們往往更嫉恨主人或其他地位較高的人,因而樂於揭發主人,熱

衷於把大人物們扳倒或拉平。這種人也就更會樂於僭主的統治,就

像樂於平民政體一樣,而僭主也就樂得作出一副“小人物”保護者

和“平民領袖”的姿態。共産極權制度不同於傳統的君主政體而與

僭主政體更相似。一方面,最高領袖必須借助於龐大的黨組織或曰

官僚系統才能實行對全社會的嚴密控制;另一方面,黨組織或官僚

系統——尤其是其上層——本身又可能成爲領袖貫徹自己意志的某

種障礙,甚至成爲領袖權力的直接威脅。因此,精明的領袖就使用

兩套手法,一會兒利用黨組織去壓迫民衆,一會兒又利用民衆去整

治黨組織。毛既是党主席,是最大的官,又好像是受黨組織、受官

僚系統壓制下的人民群衆的領袖,集兩種對立角色於一身,其奧秘

就在於此。毛澤東是因爲擔心共産黨的各級官員不那麽順從不那麽

聽話了,所以才發動和利用群衆起來批鬥當權派,借群衆之手完成

一場空前規模的大清洗,然後再重建官僚系統,使官僚系統成爲他

個人更加得心應手的工具,從而確立自己的絕對權威,走向最高程

度的獨裁。

 

六、斯大林的大清洗和毛澤東的文化大革命

 

    正如法國學者福瑞(Francois Furet)在《一個幻象的消亡》

The Passing of An Illusion)裏所言,像文革這種“革命中的革命”

a revolution within the revolution,用林彪的話叫“革革過命的人的

命”),像這種“摧毀他們仍是其領袖的党”,斯大林在大清洗裏就

搞過。嚴格地講,說斯大林發動大清洗和毛澤東發動文革是“摧毀

他們仍是其領袖的党”是不準確的。因爲在當年,党是被領袖所代

表的。這是列寧主義政黨的一個基本特點,如馬雅科夫斯基在長詩

《列寧》中所說:

“黨和列寧——

是一對孿生的弟兄。

在歷史母親看來

誰個更爲可貴?

當我們說到列寧,

我們指的是黨;

當我們說到黨,

我們指的是列寧。”

整個運動都是以領袖的名義、因而也就是以党的名義進行的。

在整個運動期間,党和領袖一樣都仍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儘管有大

量黨的機關和党的官員遭到清洗,但那都不是以反對黨的名義,而

是以保衛党的名義進行的;被清洗者都被指控犯有“反黨”的罪行

(所謂三反分子,即“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另外,軍

隊的黨組織基本上未受到衝擊。我們知道,1968 年秋天,中共中央、

中央文革小組發出《關於已經成立了革命委員會的單位恢復黨的組

織活動的批示》,毛進而提出“吐故納新”,黨組織廣泛吸收新黨員,

幷把大批新人提拔到領導崗位。由此可見,文革與其說是摧毀黨,

不如準確地說是整頓黨,是對黨的大換血,使党成爲偉大領袖的更

加得心應手的工具。

    不妨再談談斯大林的大清洗。斯洛文尼亞學者斯拉沃熱. 齊澤

克(Slavoj Zizek)在他的《有人說過集權主義嗎?》(Did Somebody

Say Totalitarianism ?)一書中引用了蓋迪與納莫夫(J.Arch Getty

Oleg.V Naumov)在他們合著的《通向恐怖之路》(The Road to Terror

裏的一段話。作者說:“在1933 年和1935 年,斯大林和政治

局聯合各級幹部的中堅份子篩選或清洗無助的普通黨員。然後,地

區領袖們利用那些清洗來鞏固他們的機器和開除‘不合時宜的’

人們。反過來,這産生了1936 年的另一次力量組合,在這次組合

中,斯大林和莫斯科的幹部站在了普通黨員一邊,他們抱怨受到了

地區中堅份子的鎮壓。1937 年,斯大林公開動員全體‘黨員群衆’

反對幹部;這爲大恐怖者摧毀中堅份子的行動提供了重要力量。但

是,1938 年,政治局改變了力量組合幷加强了地區幹部的權力,

作爲其試圖在恐怖期間恢復黨內秩序的努力的一部分。”

    斯拉沃熱. 齊澤克寫道:“當斯大林采取冒險行動時,局面一

發而不可收拾。他直接求助於低層普通黨員,鼓勵他們說出他們對

地方党領導獨裁統治的抱怨——由於他們對政權的憤怒無法直接表

達出來,便更加猛烈地向個人化了的替代目標爆發出來。由於上層

幹部在清洗中同時掌握著行政權力,便導致了自毀式的惡性循環,

實際上每個人都受到了威脅(82 個地區黨委書記中,79 個被槍斃

了)。” 齊澤克指出:斯大林直接對廣大黨員講話,采納他們反對官

僚主義的態度的策略是非常冒險的。因爲正如蓋迪和納莫夫所說:

“這不僅威脅到將上層政治公開交於公衆審查,而且還冒著使整個

布爾什維克政權名譽掃地的風險,斯大林本人就是該政權的一個部

分……最後,在1937 年,斯大林破壞了游戲的所有規則——實際

上是徹底毀掉了游戲,發動了一次群衆鬥群衆的恐怖行動。”

    按照上面的叙述,斯大林的大清洗運動實際上可以分爲三個階

段:首先是聯合各級幹部打壓普通黨員,其次是支持普通黨員反對

各級幹部,最後是重新加强地區幹部的權力,恢復黨內秩序。這裏

的第二階段不是和文革中的造反運動有幾分相似嗎?正是這第二階

段,“爲大恐怖者摧毀中堅份子的行動提供了重要力量”。這就如同

文革中毛的“炮打司令部”和“批判資産階級反動路綫”爲打倒一

大批老革命提供了重要力量。

    在《古拉格群島》裏,索爾仁尼琴講到斯大林的肅反運動(即

大清洗)時也聯想到中國的文化大革命。無獨有偶,這兩件事都是

發生在共産黨掌權後十七年(斯大林的大清洗開始於1934 年)。索

爾仁尼琴說:“我們大可懷疑這裏有歷史的規律性”。斯大林搞大清

洗也打出“擴大民主”的旗號。按照著名的蘇聯問題專家阿. 阿夫

托爾哈諾夫在《權力學》裏的描寫:“在報刊上掀起一場‘揭發和

鏟除人民敵人’的大運動。《真理報》和地方黨報黨刊所發表的三

分之二的材料是談‘揭發和鏟除人民的敵人’的。在每個黨員,每

個‘非黨布爾什維克’展開‘布爾什維克的批評和自我批評’的標

志下,要求對‘人民的敵人’提供揭發性材料。‘即使批評祇包含

百分之五到十的真情,這樣的批評也是我們所需要的’——爲了鼓

起人數衆多的告密者大軍的精神,通過口頭和書面的宣傳一再重複

斯大林的這一著名要求。從‘揭發人民的敵人’和展開‘批評和自

我批評’的角度來說,所有的機關、工廠、礦場、鐵路和水路、集

體農莊和國營農場、各類學校、藝術界、文化界、科學界都牽涉到

了。……黨員與黨員,黨委與黨委,州與州,共和國與共和國在揭

發人民的敵人方面展開了競賽。……告密具有瘟疫的性質和斯達漢

諾夫運動時的規模。告密督促著所有的人,兄弟告發兄弟,兒子告

發老子,妻子告發丈夫,所有的人告發一個人,一個人告發所有的

人。……如果說在首都事情還是按照特徵表發展的,在地方上告密

狂則發展成了告密混戰。”

    有一種流行的說法是:毛澤東搞文革是靠群衆,斯大林搞大清

洗是靠秘密警察。其實不儘然。斯大林搞大清洗也是要靠群衆的,

靠群衆——普通黨員和非党布爾什維克即革命群衆——的揭發批

判。其實稍微想想就會明白,如果不是發動群衆大舉揭發,如果單

單靠斯大林和內務部,怎麽可能在短短的一年多時間裏就清洗掉那

麽多從中央到地方的黨政軍領導人呢?大清洗與文革的區別之一在

於,在蘇聯的大清洗中,內務部擁有非常權力,可以逮捕任何地方

上的党的官員,群衆對他們認定的“人民的敵人”沒有直接處置權;

而在中國的文革中,群衆組織自己常常就可以把他們認定的走資派

等拉下馬,奪權或關入自設的牛棚以及諸如此類。

    大清洗對蘇共精英造成空前的灾難。蘇共十七大選出的中央委

員和候補委員的70%被槍决;列寧在其政治遺囑中提到的六名領

導人(托洛茨基、斯大林、季諾維耶夫、加米涅夫、布哈林、皮達

可夫),除斯大林本人外,全都死於非命;老布爾什維克幾乎被消

滅乾淨;與此同時,斯大林提拔了五十多萬(!)年輕黨員擔任党

和國家領導職務,以填補老革命被清洗後留下的空缺,他們基本上

都是在列寧逝世(1924 年)後才入的黨(如索爾仁尼琴所說“斯

大林正在選拔更順手的人”)。就這樣,蘇聯共産黨成了斯大林的

黨。中國的文革與此類似,中共八大選出的中央委員和候補委員

70%被打倒或靠邊站,祇是大部分人沒有被肉體消滅。通過文

革,毛澤東把四人幫等一大批新人安排進各級領導崗位,使得共産

黨成爲他自己更加得心應手的工具。但是也正像索爾仁尼琴指出的

那樣:在蘇共二十大之後,“今天正在製造著新的神話。凡是反映

三七年的小說,或者提到三七年的文章,必定是叙述共産黨領導幹

部的悲劇。衆口鑠金,我們也不由得跟著以爲三七-三八監獄年被

關進去的全是共産黨大人物,好像此外沒有別人。但是當時被抓起

來的幾百萬人當中,黨和國家的大官們怎麽也超不過十分之一。甚

至在列寧格勒排隊探監送牢飯的,多半也是象賣牛奶的女人那樣的

普通婦女。”中國的文革也是如此。現在許多人一提起文革浩劫,

以爲那祇是政治精英和知識精英的灾難,有人甚至還以爲文革給普

通老百姓帶來了這樣或那樣的好處,甚至把毛澤東還看成普通老百

姓的大恩人。實際上在文革中遭受苦難的絕大多數都是普通老百

姓。

    主張“兩個文革”和“人民文革”的人不妨想一想:如果有兩

個文革,是不是也有兩個大清洗呢?一個官方的大清洗,一個人民

的大清洗。在蘇聯的大清洗中,難道沒有人趁機揭發和鏟除那些真

正的人民的敵人嗎?在被打倒被處决的蘇共官員中,難道就都是好

人?難道就沒有很多壞蛋,就沒有大大小小的斯大林分子嗎?再

說,狡詐的暴君總是把一切功勞歸於自己,把一切錯誤歸於別人。

當暴君意識到自己的某些决策引起廣泛的民怨,他就會把一些忠實

執行自己决策的下屬推出去作替罪羊,例如先後主持大清洗的內務

部長雅戈達和葉若夫就都是斯大林親自下令撤職幷處死的。我們能

不能由此便得出大清洗具有某種人民性的結論呢?

 

七、絕對權力絕對腐敗的絕對標本

 

    有人說,毛澤東發動文革是爲了“找到一種形式,一種方式,

公開地、全面地、由下而上的來揭發我們的陰暗面”( 1967 2

3 日 毛澤東會見阿爾巴尼亞代表團卡博. 巴盧庫的講話)。不對。

若說“一種公開地、全面地、由下而上的揭發陰暗面的方式”,那

本是現成的,早已有之,何須再去尋找?這就是新聞自由。毛對新

聞自由的威力清楚得很。毛在1959 年廬山會議上講到:“一個高級

社(現在叫生産隊)一條錯誤,七十幾萬個生産隊,七十幾萬條錯

誤;要登報,一年登到頭也登不完。這樣結果如何?國家必垮臺。

就是帝國主義不來,人民也要起來革命,把我們這些人統統打倒。”

由此可見,毛所要尋找的“公開地、全面地、由下而上地揭發陰暗

面的方式”,是那種在他一手控制之下,遵循他的意志,依據他的

思想,專門揭發別人的陰暗面,專門揭發他的政敵們的陰暗面的方

式。這就是文革。

    應該說早在1957 年毛就做過這種嘗試了。當時,毛號召民主

黨派和青年學生給党提意見,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四大”始

於此),“在全黨重新進行一次普遍的、深入的反官僚主義、反宗派

主義和反主觀主義的整風運動”。殊不料引出一大堆右派言論,反

對個人崇拜,反對黨天下,要求修正主義要求自由化,於是毛展開

反擊,整風就變成了反右。我們完全可以說反右是早産的文革,是

流産的文革。等到九年之後,黨的思想改造大見成效,毛澤東思想

深入人心,尤其是廣大青年學生,這一代青年學生被洗腦的程度堪

稱史無前例。當劉少奇們把聶元梓、蒯大富和清華附中紅衛兵們打

成右派時,他們顯然大錯而特錯,因爲聶元梓、蒯大富和清華附中

紅衛兵分明不是右派而是左派,是比左派還左的極左派。他們的立

場難道不是和五七年的林希翎、譚天榮們截然相反嗎?

    1966 6 1 日,人民日報發表聶元梓大字報,同時發表評

論員文章《歡呼北大的一張大字報》,直言不諱地宣布:“凡是反對

毛主席,反對毛澤東思想,反對毛主席和黨中央的指示的,不論他

們打著什麽旗號,不管他們有多高的職位、多老的資格,他們實際

上是代表被打倒的剝削階級的利益,全國人民都會起來反對他們,

把他們打倒,把他們的黑幫、黑紀律徹底摧毀”(這段話在“炮轟”、

“火燒”中被無數次引用)。直到今天,仍有人宣稱毛澤東發動文

革,鼓動廣大群衆向他自己締造的黨組織和國家機器造反是“偉大

的創舉”。然而,這是怎樣的一種偉大創舉啊?毛分明是嫌他的黨、

他的國家機器對他還不够十分地順從(?!),毛分明是要把黨和

國家進一步變成自己的百分之百的奴僕和工具。這是古今中外一切

獨裁者內心嚮往但多半不敢公開說出口的最大夢想。這是邪惡的偉

大,無耻的偉大。這是絕對權力絕對腐敗的絕對標本。人世間還有

比這更狂妄、更邪惡、更無耻的嗎?

    另外,把毛發動文革說成是反對官僚主義也是極大的曲解。毛

在五七年整風運動中倒是把反對官僚主義當作主要對象的。文革的

目標明明是反修防修,其對象明明是走資派和資本主義路綫。毛祇

是在個別講話時提到官僚主義而已,從未將之列爲運動的重點對

象。

 

八、毛澤東打平反牌贏得人心

 

    楊小凱在《牛鬼蛇神錄》裏寫到他在監獄中和一個保守派思想

家、長沙一中同學程德明之間的討論。程德明認爲一九五九年毛澤

東犯的錯誤造成了中國經濟的大崩潰,他不肯認錯,這是他發動文

化革命整肅批評他一九五九年政策的人的原因。楊小凱很喜歡程

德明的這個觀點,但他還是想與程德明辯論。楊小凱說:“毛澤東

一九五九年肯定是錯了,但是他在文革中期支持被當局打成反革命

的老百姓造反,爲他們平反,這一招却贏得了人心。假如現在當局

把你打成反革命,毛澤東支持你造反,爲你平反,你會站在爲你平

反的人一邊呢還是會站在把你打成反革命的人一邊?” 程德明說:

“但是我不是反革命呀!” 楊小凱說:“沒有一個被當局和保守派打

成反革命的人會認爲他是真的反革命。所以造反派會支持爲他們平

反的毛澤東”。

    楊小凱這段話表明,在文革中,毛澤東打出平反牌是他贏得人

心的關鍵。毛澤東發動文革,號召群衆揪鬥走資派和反動學術權威,

批判修正主義資本主義,確立幷强化他的極左路綫,在一開始幷不

順利。因爲當時的群衆雖然對毛十分崇拜,但是在不少人的內心深

處,對於某些被指爲修正主義資本主義的東西或多或少還是有一定

好感的,因此他們參加運動就不免懷有很多疑慮,缺少主動性和自

發性。在運動初期,各級黨組織和工作組依照以往搞政治運動的慣

例,把自己視爲黨的化身,把那些敢於向自己提出不同意見和批評

意見的人打成反革命,打成右派;幷對群衆分類排隊,依靠党團員、

紅五類,歧視、排斥和打擊那些出身不好的和有歷史問題的或犯過

錯誤的,使很多群衆感到非常壓抑。工作組撤離後,接下來的文革

會和紅衛兵(此處的紅衛兵是指最早成立的以幹部子弟爲主的紅衛

兵,也叫老紅衛兵或老兵)在壓制群衆方面更是變本加厲,打老師

打同學,他們還殺出校園,把暴力行爲推向了全社會,製造了極其

恐怖的紅八月。(順便插一句,我們知道,上述一系列做法後來被

稱之爲“劉鄧資産階級反動路綫”。其實,這豈衹是劉鄧路綫。這

是党路綫,是毛路綫。這是共産黨的一貫做法,其始作俑者正是毛

本人。後來,毛詭稱派工作組沒有經過他同意,把工作組做的事完

全推到劉鄧頭上,這且不論。那麽紅衛兵呢?紅衛兵、紅八月也可

以完全推到劉鄧頭上麽?紅衛兵難道不是毛親自出面支持的嗎?紅

衛兵在紅八月的血腥暴行難道不是在以毛主席爲首的黨中央及其宣

傳機器的慫恿和鼓勵下幹的嗎?)

    就在這時,毛却一反常態,出人意料地打出平反牌。1966

13 期紅旗雜志社論吹響批判“資産階級反動路綫”的進軍號。不

但工作組被否定,老紅衛兵也受到批判。不但是那些因爲給工作組

提意見而被打成反革命或右派的人得到平反,那些因爲歷史問題、

家庭出身問題或其他問題而被批鬥被關押的群衆也紛紛得到解放。

這在“新中國”十七年的歷史上是沒有先例的。過去搞運動總是群

衆挨整,如今群衆這個頭銜倒成了免於挨整的護身符。過去搞運動

整群衆,整錯了也絕不會認錯,材料永久性地保留在檔案裏跟你一

輩子,如今被整的群衆堂而皇之地得到平反,黑材料不交出來就搶

出來當衆付之一炬。過去搞運動,總有些党團員積極分子一馬當先,

熱衷於在群衆中挖出階級敵人,緊跟領導,永遠正確,如今他們却

被批評爲站錯了隊,充當了反動路綫的打手,搞得灰溜溜的。前階

段運動打擊面太寬,廣大群衆敢怒不敢言,甚至連怒都不敢,如今

群衆則揚眉吐氣,歡欣鼓舞。人們紛紛成立和加入各種造反組織,

寫文章開大會,向資産階級反動路綫猛烈開火,發誓要永遠忠於毛

主席革命路綫。衹有在這時,廣大群衆參加文革才顯示出真正的自

發性。

    應該說,批判資産階級反動路綫的運動具有反對政治迫害的成

份,因此是值得肯定的。不過這和真正的保護人權畢竟還不是一回

事。更重要的是,造反派不僅僅反對當權派壓制群衆,他們還積極

地揪鬥走資派和批判資本主義修正主義。衆所周知,在被揪鬥的走

資派中,首當其衝的是彭德懷、鄧拓式的幹部;在被宣布爲資本主

義修正主義而狠加批判的各種政策和觀點中,主要是那些比較務實

和稍具自由化色彩的東西。造反派是以反對資産階級反動路綫的名

義反對政治迫害的,是以堅持毛主席革命路綫的名義保護自己打擊

對方的,結果就成了爲毛的例如三面紅旗一類罪惡背書,倒去批判

那些在經濟政策和文化政策上比較務實的和稍具自由化的東西。毛

澤東打出平反牌爲自己贏得了人心,贏得了群衆,有力地打擊了政

敵,從而也就維護和强化了他那套極左的路綫。

 

九、造反派受了個大蒙蔽

 

    記得在1969 年夏天,我們幾個朋友議論文革,一位老造反朋

友就說:過去我們總說老保們受蒙蔽,其實我們也是受蒙蔽,受了

個大蒙蔽。

    在《毛主席的孩子們》這本書裏,陳佩華(Anita Chen)寫道:

造反派“表示支持‘毛主席的革命路綫’,但他們忽略了所許諾的

改革實際上意味著什麽。他們從沒有清楚地意識到,‘無産階級教

育革命’意味著埋頭讀書的學生被批判爲‘白專’,意味著接受高

等教育的標準不是學習水平而是階級成份。隨後幾年中,他們看到

的是教育質量飛速下降,高校招生要通過家庭關係去‘走後門’。

新的教育制度與從前他們希望的大相徑庭。他們原想毛主席會支持

打破舊的條框束縛,象在文革中的大民主一樣。但事實上,文化界

從來沒有像1970 年這樣的荒寂,幷且受到了嚴密的控制。他們曾

經幫助毛主席批判劉少奇的修正主義物質刺激,但到農村和農民接

觸之後,發現農民更喜歡劉的路綫。”

    無須乎進行全面周密的調查統計就可以發現,造反派和保守派

在成員構成上有著很大的不同。在保守派中,党團員多,紅五類出

身的多,被官方視爲積極分子的人多;在造反派中,相對而言,非

党團員多,出身中間家庭和黑五類的人多,被官方視爲中間分子和

落後分子的人多,過去犯過所謂政治錯誤的人多(注意:這衹是相

對而言。在造反派中,党團員、紅五類也爲數不少,且常常占據主

導地位;而大部分黑五類是逍遙派)。造反派容納了比較多的在文

革前政治地位低下的群衆。這是一個明顯的事實。從這個事實出

發,人們很容易得出結論,以爲這些人加入造反派是出於對體制的

不滿;幷進而推論道文革中的造反運動具有反對現行體制的意義。

按照這種解釋,保守派既然是舊體制的既得利益者,所以他們要當

保守派。

    沒有比這種解釋更似是而非的了。和學生切身利益最相關的莫

過於教育體制。試問:對學生而言,尤其是對我輩尊師重道,學習

成績好而家庭出身不好或不大好的學生而言,究竟是所謂舊的教育

體制、所謂資産階級的修正主義的教育路綫更符合我們的利益,還

是所謂新的教育體制、所謂毛的教育路綫更符合我們的利益,那還

用說嗎?事實上,在運動初期批判資産階級修正主義教育路綫時,

我們這類學生本來還都是被動的,偏於保守的,內心深處是很困惑

很苦惱的。可是同樣是我們,等到後來成了造反派,等到後來我們

自己提出各種版本的教育革命方案時,却是一個比一個左,都是主

張政治挂帥,堅持五七道路,把階級鬥爭當作一門主課,輕視課堂

教學,輕視基礎知識的學習,强調與工農相結合,强調與生産勞動

相結合,强調革命大批判,和一切封資修徹底决裂,廢除高考,把

上山下鄉視爲必經之路,以及諸如此類。北京的很多中學生(主要

是造反派),甚至還沒等到毛發出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指示,就主

動地、自願地,甚至爭先恐後地上山下鄉。我們在拼命做著和自己

利益相反的事情——沒過幾年就叫苦連天,後悔莫及了。

    爲什麽我們在運動初期對所謂教育革命還心存疑慮,而到了後

來揭竿造反時却又變成了教育革命的急先鋒了呢?原因就在於我們

在前階段受到壓制,而毛澤東號召批判資産階級反動路綫,給我們

平了反,把我們從前階段的政治歧視與壓迫下解放出來,我們大喜

過望,感激涕零,由是而倍生報效之心,義無反顧地站在了毛路綫

一邊。用當時的話就是“毛主席爲我們撑腰,我們爲毛主席爭氣!”

作爲過去受歧視受排斥的一批,我們更急於顯示自己對毛路綫的理

解與忠誠,尤其是想證明自己比那些先前被視爲積極份子的人們更

革命。這樣一來,我們就把自己本來有的種種困惑與懷疑統統丟到

一邊,把自己本來有的某種朦朧的自由化傾向——如果它們不符合

現今的毛路綫的話——統統丟到一邊。我們越是希圖通過革命造反

獲得自我的肯定,結果便越是造成自我的迷失。

    學生的情况是這樣,工人和職員及市民的情况也差不多。順便

一提,毛澤東本來是搞農民運動起家,中共的武裝革命也主要靠的

是農民,但是在文革中,毛却把農民撇在一邊。文革中涌現出一大

批大名鼎鼎的群衆領袖,但竟然沒有一個著名的群衆領袖是農民。

道理很簡單,三年大饑荒,農民受害最深,都知道三自一包要比三

面紅旗好,要讓農民也起來自發地反對劉少奇恐怕沒那麽容易。因

此,毛對農民不放心,在農民中寧肯繼續扶植文革前的勞動模範(如

陳永貴),也不肯製造農民中的蒯大富或王洪文。

    按照楊小凱的分析,毛之所以能在文革中戰而勝之,是因爲毛

巧妙地利用了“在朝右派”和“在野右派”之間的“歷史誤會”。

在經濟、文化、教育政策等方面,和毛的極左相比,劉鄧路綫是偏

右的,是比較有利於人民的(當然,這衹是相對而言),按理說,

群衆,特別是我們這些具有朦朧自由化傾向的“在野右派”,是應

該支持劉鄧反對毛的——至少是不應該反過來支持毛而反對劉鄧

的。但是由於我們受到據說是劉鄧路綫的壓制(如前所說,那幷非

衹是劉鄧路綫,那是黨路綫,是毛路綫,不過在當時我們見不及此),

是毛把我們解放了出來,因此我們就一頭扎進了毛的陣營,激烈地

反對劉鄧,不但反對劉鄧對我們的壓制,也連帶著反對劉鄧的經濟

文化教育等方面比較理性務實的政策,幫助維護和强化了毛的權

力,同時也幫助維護和强化了毛的那套極左路綫。等到毛戰勝了政

敵,回過頭來收拾造反派,我們這才發現,我們面對的政治壓迫絲

毫不比劉鄧路綫遜色,而我們面對的經濟文化和教育政策却要比劉

鄧的還要惡劣得多。糟糕的是,這後一方面竟然是我們自己參與促

成的。這不是“受了個大蒙蔽”又是什麽呢?

 

十、孤家寡人的絕對權力

 

    鳥盡弓藏,兔死狗烹,過河拆橋。毛澤東在利用造反派打倒政

敵,鞏固和强化了他那套極左路綫之後,接連發起清理階級隊伍、

清查五一六和一打三反等運動,打垮了造反派。造反派既然把毛奉

爲最高權威,故而在來自毛主席司令部的打擊下毫無招架之功。在

文革中,造反派幷不是唯一的犧牲品。老紅衛兵、保守派也是毛的

犧牲品。還有黨內的不同派別,也都是相繼被毛利用而又先後被毛

打擊。最後衹是造就了毛一個人的絕對權力。

    1969 3 月,中共召開九大,慶祝文化大革命的偉大勝利。

說來很奇怪,在這時,毛澤東的社會基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薄弱。

三年文革,毛澤東幾乎把全中國各個階層和黨內大部分派別都挨著

個得罪個遍,但偏偏就在這樣薄弱的基礎上,毛的權勢達到頂峰。

這到底是怎樣一回事呢?

    韓非和馬基雅維利都講過,君主最好是讓臣民既懼怕又愛戴。

如果兩者不可兼得,那麽寧肯讓人懼怕。因爲愛是主動的,操之於

人,別人想不愛就可以不愛;怕是被動的,操之於我,你想不怕也

不行,怕就是不得不怕。但問題是,如果大家都僅僅是出於懼怕而

不得不服從你,幾乎沒有什麽人是出於愛戴而真心擁護你,你的江

山還能坐得穩麽?

    一個社會,有沒有可能被某個獨裁者或一小撮寡頭所控制呢?

一般來說,這是不可能的。因爲獨裁者和寡頭們不能單憑自己的力

量去壓迫全社會。他們起碼要有一支效忠自己的軍隊( 御林軍或曰

禁衛軍),而這支御林軍自身的忠誠不可能是出於强迫。既然他們

就是强迫力量自身,誰還能强迫他們呢?他們自己當然不會强迫自

己,所以,他們的忠誠衹能是出於自願。董卓人人都怕,是因爲他

擁有呂布;呂布當然不怕呂布,所以呂布效忠董卓不是出於害怕而

是出於自願。

    不過也有例外的情况。英國哲學家邁克爾. 博蘭尼(Michael

Polanyi) 考慮到斯大林晚期的情况提出下述分析。他說:“通常假

定,沒有自願的支持,例如信得過的禁衛軍支持,權力就無法行使。

我不認爲這是正確的,因爲看來有些獨裁者誰都害怕,例如斯大林

統治的末期,誰都怕他。事實上容易理解,單獨一個人不需要相當

可觀的自願支持,就可以很容易對許多人實施統治。如果在一個群

體中,每人都認爲所有其他人會服從一個聲稱是他們共同上級的人

的命令,所有人就會服從這個作爲他們上級的人。因爲每個人都擔

心,如果不服從,其他人就會按照上級的命令處罰他,所以所有人

僅僅猜想其他人繼續服從而被迫服從,不需要群體中的任何成員給

上級以任何自願支持。群體中的每個成員甚至會感到不得不彙報同

志中的任何不滿意迹象,因爲他擔心,在他面前任何訴苦,都可能

是密探對他的考驗;如果不彙報這種顛覆性言論,就會受到懲罰。

因此,群體中的成員之間如此互不信任,以至於即使在私底下也衹

能表達對上級的忠誠,雖然大家暗地裏都痛恨他。這種赤裸裸的權

力的穩定性隨著所控群體規模的擴大而增强,因爲在少數個人夥伴

之間由於互相信任碰巧結合而可能在當地形成的不滿核心,會被周

圍大量被認爲仍然忠於獨裁者的群衆所嚇倒而癱瘓。因此對一個大

國的控制,比對在海洋中一隻船上的水手的控制還容易。”(我當初

在《論言論自由》一文的“當代專制主義的奧秘”一節中裏也提出

過類似的分析,和博蘭尼不謀而和)。

    大約是在1979 年吧,《世界文學》發表了一位匈牙利作家寫的

諷刺小說。總書記死了,書記處的書記們都出席葬禮。默哀開始,

大家都把頭深深地低下,三分鐘過去了,五分鐘過去了,沒有一個

人抬起頭來;一小時過去了,兩小時過去了,還是沒有一個人抬起

頭來。每個人都竭力作出悲痛欲絕狀,好像陷入無邊的哀思以至於

忘却了時間的流逝。其實他們每個人都想抬起頭來,但誰都不敢先

抬頭,誰都怕自己先抬頭而被別人視爲對領袖愛得不深遭到清洗,

同時每個人又都虎視眈眈,等著看有誰敢於先抬頭,然後一擁而上

把他打倒。就這樣,他們低著頭,直到有一天來了輛大卡車把他們

統統裝上去送進歷史博物館。直到今天,如果你到歷史博物館去參

觀的話,還可以看到他們定定地站在那裏,深深地低著頭。這個故

事告訴我們,即便在大獨裁者死了以後,他仍然有可能利用上述群

體心理,保持住自己的巨大威懾力,使得他的繼任者們不敢反抗,

哪怕他們之中的大多數都對他早就心懷不滿了。毛的如意算盤大抵

就是這樣。

    由此,我們就能理解1976 年四五運動的偉大意義了。當千千

萬萬的民衆各自暗中懷著對毛、對文革的不滿,來到天安門廣場悼

念周恩來時,他們猛然發現:原來有那麽多別的人也和自己想的一

樣!於是,毛的受萬衆擁戴的神話破滅了。毛自己當然非常清楚這

一點,所以他要對他的親信們說:“我死後,可能不出一年,長了

不出三、四年,會有翻天覆地。民心、軍心,我看不在我們這邊。

你們要信!” 四五運動雖然遭到鎮壓,但由於它明明白白地揭示出

人心所向,這就給予華國鋒葉劍英等人巨大的信心,使得他們敢於

在毛死後一舉粉碎四人幫。不過從另一個角度想,如果毛不是在

四五運動被鎮壓後不到半年時間就撒手人間,而是像鄧小平那樣,

在六四後又活了七、八年,因而有足够的時間穩住陣脚,調整應對,

情况又會如何呢?

 

十一、毛的身後

 

    衆所周知,毛澤東生前對接班人問題可謂殫精竭慮,費盡心機,

爲此不惜在黨內發動了一次又一次的殘酷清洗;然而毛一去世,尸

骨未寒,自己的老婆和一班親信就被打成“反革命”鋃鐺入獄,那

顯然不合乎毛本人的意願。因而人們有理由懷疑毛澤東本來留有一

份包括指定接班人在內的遺囑,對“四人幫”一派有利,但是被華

國鋒等先下手爲强,“一舉粉碎‘四人幫’”,這份遺囑也就被封鎖

或銷毀了。

    上述推測固然有它的道理,不過,我還是傾向於認爲毛澤東幷

沒有就接班人問題留下遺囑或密詔。畢竟,毛澤東不是皇帝,他不

能通過一紙遺書或密詔確定接班人選。共産黨也沒有靠領袖遺囑或

密詔確立接班人的先例或傳統。例如著名的列寧遺囑,其中雖然對

幾位“親密戰友”逐一評判,但幷沒有明確表示要誰接班的意思。

一般來說,如果獨裁者决定用遺囑的方式確立接班人,那麽,

他需要讓朝野上下——起碼是文武重臣——都知道有這樣一份遺囑

的存在,幷且對之嚴加保管;否則,“睡在身邊的赫魯曉夫”從中

破壞,在“偉大領袖”死後作亂,或者把遺囑塗改僞造,或者乾脆

扣下不發( 對外就說沒有),那豈不前功盡弃,壞了大事?

    我不相信毛留有指定接班人的遺囑,更重要的理由是,作爲共

産黨的最高領導人,毛澤東幷不能單獨確立自己的繼位人選;因

爲在理論上,領袖的權力不是屬於領袖自己( 這點和古代的皇帝有

),而是屬於黨。在程序上,毛澤東衹能提出某一職位的人選,

然後還須經過黨的最高權力機關討論通過。這意味著,毛澤東如果

想把某人確立爲自己的接班人,他衹能在生前就完成相應的安排。

劉少奇的接班人地位是這樣確立的,林彪的接班人地位也是這樣確

立的。華國鋒是由毛親自提名,再經由政治局通過而出任黨的第一

副主席( 注意:當時特別强調是“第一”副主席,以拉開和其他副

主席的距離) 和國務院總理,成爲僅次於毛的第二號人物,幷保持

這種地位直到毛去世,這等於是宣布了華的接班人身份。因此,要

說毛的本意衹是把華當作一個過渡性人物,另留下遺囑讓“四人幫”

掌握大權,幷且一直到臨終都秘而不宣,這種分析是站不住脚的。

毛在晚年對接班人問題機關算盡,但最終還是失算了;不過也

不儘然。如果毛向左派(“四人幫”) 一邊倒,右派要抗爭,衹能

公開打出“非毛”“反毛”的旗幟,若右派獲勝,哪里還會有今天

的毛澤東紀念堂?毛讓華接班,指望華能平衡左右兩派,沒想到華

與右派聯手,利用其正統地位而輕易地打倒了左派。這就應了毛在

林彪事件後公布的那封先前寫給江青信裏的一種預言,右派果然在

毛死後鬧事,但還是打出毛的旗號。毛的名字竟被利用來作反毛的

事,但毛的名字却也因此而得到保護。就這點而言,毛幷沒有全盤

失算;你甚至可以說,以毛犯下的滔天大罪,包括對他的黨所犯下

的滔天大罪,毛身後的名譽居然還能得到該党的精心保護,他的算

計已然是很精明的了。

 

十二、還會再來一次文革嗎?

 

    在文革這場大灾難過去三十多年後的今天,我們却聽到有不少

人高呼“再來一次文革”。初聽之下,很是讓人驚訝。

不過認真讀一讀這些人的文章講話,我們發現,原來他們所呼

籲的文革幷不是我們平時所說的文革。他們所說的文革是群衆起來

批鬥當權派,是群衆在中共最高領導人的發動和支持下批鬥當權

派,批鬥貪污腐敗的大小官員。有的人還憤憤地說,要是再來一次

文革,一定要把那些當權派整得更厲害點。

    且不說把文革中的批判資産階級反動路綫和批鬥走資本主義道

路當權派說成是整治貪官污吏,大有扭曲文革本來面目之嫌。問題

是,即便按照三年文革論,批判反動路綫和揪鬥各級當權派也衹是

其中的一段而非全版。看來,在高呼“再來一次文革”的朋友那

裏,文革就像一條香腸,想從哪兒切就可以從哪兒切,想吃哪段就

可以吃哪段。文革是一部十集電視連續劇,他們不要前面三集,也

不要後面四集,衹要中間三集。他們不要批三家村,不要對文化界

黑幫黑綫的全面專政,不要紅八月,也不要清理階級隊伍,不要清

查五一六,不要一打三反,不要上山下鄉;衹要中間一段批判資産

階級反動路綫,衹要揪鬥當權派造反奪權。多愜意啊。

    更令人忍俊不禁的是,這些高呼“再來一次文革”的朋友們,

就象一切想入非非的吃後悔藥者一樣,在他們關於再來一次文革的

想像中,別人,尤其是他們的敵人和對手們,統統都照上次文革的

老劇本原封不動、一字不差地重演一遍,而唯有他自己和他們的戰

友們却可以憑著事後的聰明作出大不相同的選擇。天下哪有這等好

事?你有了後見之明,別人不也一樣嗎?要是再來一次文革,你計

劃在文革第三集第四集把你的對手整死,沒準兒你的對手却早就琢

磨著趕在第一集第二集就先把你整死呢。

    可見,關於再來一次文革,關於再來一次文革我要如何如何的

說法,都是經不起分析的。它們衹是表達一種情緒而已。

    從上述分析我們可以發現,文革是空城計,衹能玩一次,可一

不可再。文革之所以能搞起來,能搞成那個樣子,就在於當時人們

都不知道(或自以爲知道而其實不知道)毛到底要做什麽以及毛到

底要怎麽做。發動文革的一個重要前提是對毛的個人迷信個人崇

拜。當時的人,不論是出於年幼無知還是出於老奸巨猾,都是要跟

毛走的,至少是不會正面反對毛的。這個前提不成立,一切就無從

談起。如果劉少奇、陶鑄、賀龍以及林彪等一大批老幹部們事先就

知道他們將被折磨得家破人亡,死無葬身之地,他們還會在文革開

始時舉手支持毛麽?如果老紅衛兵們事先知道他們的父母也是運動

的對象,他們自己也會從小太陽變成反動分子,他們還會去創建紅

衛兵,爲毛澤東打前鋒嗎?如果造反派事先知道他們的造反衹不過

是爲毛利用打擊其政敵,一用完就拋弃就進監獄,而後建立起來的

社會是個更糟糕的社會,他們還會願意充當這樣的工具和犧牲品

嗎?

    我們可以斷言,如果再來一次文革,幾乎所有的人都會作出和

第一次文革截然不同的選擇,所以第二次文革必定會很不相同於第

一次文革。更何况今日中國幷沒有當年那種對領袖的個人崇拜。所

以根本就不會再發生一次文革。我不是在“歷史不會重複”或“人

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這種泛泛的意義上說不會再發生文革,

我是在更强得多的意義上說不會再發生文革。

    至於有些人說“文革仍然在繼續”,“文革在中國還沒有結束”,

他們所說的“文革”衹是一種引申,一種比喻。它實際上指的是一

黨專政、政治迫害或鉗制言論以及諸如此類。其實,那些高呼“再

來一次文革”的人無非是痛感今日中國貪污腐敗泛濫成灾,希望民

衆奮起抗爭。對此我們深表贊同。不過我們不贊成“再來一次文革”

這種說法,因爲這種說法太不清晰太不準確,它太容易引起誤解,

太容易喚起許許多多善良的人們的痛苦記憶,因此招致强烈的反感

和抵觸。既然有的是更清晰更準確的說法,爲什麽不用更清晰更準

確的說法呢?◆

 

2006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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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ast updated 03/15/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