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從毛、劉兩家后人聚會談起
不久前,定居英國的華裔作家張戎出版了她的新著《毛,鮮為
人知的故事》,在英文世界引起強烈反響。目前,這本書正在翻譯
成中文。時逢文革40
周年,可以想見,對毛澤東評價將再度引起
熱烈爭論。
張戎的父親是個老革命,曾擔任四川省委宣傳部副部長,文革
中被迫害致死。有人問張戎,寫這本書是不是為了報仇。張戎回答
說,當然,毛統治下的受害者完全有資格向毛報仇,但若說我寫這
本書是為了給家人報仇,那就太低估了我的寫作。
張戎的回答義正辭嚴,合情合理。其實,像張戎這樣,由於自
己的家庭深受毛澤東的迫害,故而對毛義憤填膺,這種情感本來是
極其正常的,極其自然的;但說來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作為受迫害
者的子女,我們竟然是在經歷了十分漫長而又十分痛苦的內心折磨
之后才回復到這種正常情感的。我們從小就被灌滿了一腦子共產黨
“偉大、光榮、正確”的謊言,按照這套彌天大謊,我們的父輩遭
受迫害無一不是罪有應得。作為他們的子女,我們必須背叛家庭,
和他們劃清界限。哪怕我們暗中覺得他們幷不是壞人,我們也總是
努力說服自己要“正確對待”,黨的偉大光榮正確仍是不容置疑。
祇是到了后來,我們才從這可怕的迷夢中蘇醒,終於明白了父輩的
如海深冤,由此也才產生了對中共的義憤填膺。殺人可恕,情理難
容。在這里,任何一個有良知的人都應該對中共的暴行滿懷義憤,
更何況作為受害者的子女。那些和張戎有著類似遭遇但對暴君卻沒
有義憤才是極其不正常的。我們不必問前一類人為什么要反毛批
毛,我們真正該問的是后一類人,問他們為什么不反毛不批毛。眼
下就有一個實例。
2004
年10
月11
日,《中國青年報》發表了孔東梅的文章,海
外若干網站亦予轉載,標題是《毛澤東、劉少奇兩家后人聚會解密》。
內容是2004
年一個夏日傍晚,王光美召集毛澤東、劉少奇兩家后
人,在京城“相聚一堂,共話友情”。聚會聯絡人是王光美之子,
武警將軍劉源,作者和她的母親李敏女士,姨母李訥和姨夫王景清
先生等,都參加了這次聚會。
正像許多人指出的那樣,王光美、劉源向毛氏后人表示和好,
無可非議;但向毛氏本人表示敬意,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其實,劉
少奇家人大作親毛秀,非自今日始。多年前,王光美就在韶山毛澤
東故居題詞“我們懷念毛主席”。劉源當鄭州市長時用毛澤東乘過
的飛機作展覽,讓群眾緬懷偉大領袖。像王光美和劉源這樣,親人
被毛害死,自己也飽經劫難,九死一生,事后非但不帶頭批判暴
君,反而站出來為暴君涂脂抹粉,這在老革命及其家屬中居然屢見
不鮮。這一現象值得我們深入剖析。
2、幸存者的背叛
眾所周知,黃克誠是59
年廬山會議所謂彭德懷反黨集團四名
主要人物之一(另外兩名是張聞天和周小舟),也是四人中文革之
后唯一的幸存者。八零年,黨內外批毛的聲浪都很高,黃克誠於人
民日報發表文章,竭力捍衛毛的偉大領袖地位。以黃克誠因不同政
見而長期受毛迫害的特殊經歷,他的這篇文章對於統一黨內思想,
維護毛的形象起到了別人起不到的重大作用。
后來,黃克誠在他的回憶錄里詳細解釋了他為什么要維護毛的
原因。黃克誠認為,維護毛是為了維護黨。黃克誠說:“多少年來,
舉世公認毛主席是我們國家的領袖,是中國革命的像徵。丑化、歪
曲毛主席,就是丑化我們的黨和國家。”黃克誠的推理邏輯是:因
為毛代表黨,如果毛被否定,黨也就被否定了。而黨是決不能被否
定的,所以毛也不能否定。
上述邏輯之荒謬,暫且不論。更荒謬的是,黃克誠本人原來就
是這套荒謬邏輯的最大犧牲品。在廬山會議上,黃克誠違心地承認
了會議強加給他的罪名。為什么他要違心地認錯呢?因為他被說
服,毛澤東代表了黨,反毛就是反黨,因此必須維護毛的權威。既
然毛說你錯了,你就必須承認你錯了。用張聞天的話就是,“毛澤
東的威信,不是他個人的威信,是全黨的威信;損害毛澤東的威信,
就是損害全黨的威信,就是損害黨和全國人民的利益。”這里有個
連等式:毛澤東的威信=黨的威信和利益=全國人民的利益。在這
個連等式面前,黃克誠祇有低頭認罪。黃克誠說,他認這個錯“比
殺頭還痛苦”。
然而在廬山會議后,黃克誠陷入更大的痛苦。黃克誠后來回憶
說:“等我冷靜下來時,我認識到:違心地作檢查,違心地同意‘決
議草案’,這才是我在廬山會議上真正的錯誤。使我后來一想起來
就非常痛苦。”這也就是說,在廬山會議后,黃克誠已經意識到那
個連等式是不成立的:毛的威信不等於黨的威信和利益,不等於全
國人民的利益。
這就怪了。既然黃克誠早就痛切地認識到那個連等式是不成立
的,是害死人的,為什么到了八零年又要親自出馬鼓吹那個連等式
呢?道理很簡單。因為毛澤東死了,“四人幫”抓起來了,華國鋒
失勢了,大權落在黃克誠這一派人手里了;因而,對毛澤東和毛澤
東思想的解釋權也落在黃克誠這一派人手里了。“毛澤東的威信=
黨的威信=全國人民的利益”這個連等式是一把刀子,誰抓在自己
手里誰就可以隨心所欲地打擊對手保護自己。倘若毛澤東死而復
生,倘若“四人幫”手握大權,黃克誠還敢鼓吹這個連等式嗎?黃
克誠對這個連等式如此出爾反爾,哪里是什么堅持原則?分明是十
足的機會主義。身為“彭德懷反黨集團”的唯一幸存者,黃克誠公
開為害死彭德懷的暴君辯護,這不是對死者的公然背叛嗎?
對於王光美、黃克誠這種不近人情的表態,有不少論者竟贊之
曰“高風亮節”,“不計較個人得失”,“超越個人恩怨”。蘇東坡的
父親蘇洵在《辨奸論》里講過一句話:“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鮮不
為大奸慝。”信哉斯言!信哉斯言!
3、虐待狂與受虐狂
陶鑄的妻子曾志說:“我的女兒總問我一個問題:爸爸死得那
么慘,你在文化大革命中受了那么大的罪,你怨不怨毛主席?這是
個很膚淺的問題。我跟隨毛主席半個世紀,幷不是靠個人的感情和
恩怨,而是出於信仰。我對我選擇的信仰至死不渝,我對我走過的
路無怨無悔,那么我對我的指路人當然會永存敬意!我嘆口氣,對
我的女兒說:‘不怨,主席晚年是個老人,是個病人嘛!’”
這當然是十足的詭辯。第一、到了90
年代,中共統治集團早
就變得面目全非,離當初標榜的理想和信仰相差何止十萬八千里(至
於說原來的理想和信仰是對是錯,姑且不論)。在這種情況下還奢
談信仰,奢談對信仰的至死不渝,簡直是牛頭不對馬嘴,既不能欺
人也不能自欺。第二、“老人”、“病人”,怎么能構成為毛脫罪的理
由?毛的晚年也許諸病纏身,但是以他在權力斗爭中的一如既往的
精明狡詐、老謀深算,豈是一個“病”字了得?若說這是“病”,
那就是虐待狂;而像曾志這樣飽受虐待還要“無怨無悔”,則是十
足的受虐狂。
蘇共20
大后,赫魯曉夫否定了斯大林,於是,先前被斯大林
整肅迫害的老干部、老黨員們紛紛得以平凡昭雪,恢復名譽。有些
早已去世的,則補發訃告,重新評價。索爾仁尼琴挖苦說:“看到
這些人的訃告里寫著:‘在個人迷信時期悲劇般去世的……’真想
改一個字:‘喜劇般去世的……’”為什么不是喜劇般的呢?遭受這
樣的打擊,這樣的毀滅,不是從敵人手里,而是從自己人手里,從
自己所歸屬、所獻身的偉大、光榮、正確的黨的手里。
想當初,許多人都對那些由於提出過某種不同政見而遭受毛迫
害的老革命們深表同情與敬意,然而就憑王光美、黃克誠、曾志的
這幾句話,便足以把人們原有的同情與敬意一掃而光。這不是悲劇,
甚至也不是喜劇。這是鬧劇,是丑劇。
如果有人問那個逢人便說自己是“毛主席的好學生”的王光美,
你這樣懷念毛主席,劉少奇若地下有知,當作何感想?我想,王光
美大概會回答:“少奇同志要是還活著,他也會這樣做。”是的,這
倒確有可能——如果劉少奇還活著(!)的話。如果劉少奇大難不
死,在毛澤東去世、“四人幫”垮臺后想必又榮登“黨和國家領導人”
寶座。畢竟,這個江山是毛澤東帶頭打下來的,毛這把刀子對人民
有威懾作用,所以還是要感謝毛主席,還是要維護毛主席。
可是,劉少奇沒有活下來。劉少奇(還有彭德懷、陶鑄)死得
極慘,死無葬身之地。假如說在遭受迫害之初,劉少奇、彭德懷們
還心存僥幸,盼望著有一天毛澤東高擡貴手,因此不肯對毛腹誹,
那么到了最后關頭,他們不能不明白,毛就是要盡情地羞辱他們,
折磨他們,置他們於死地;而毛之所以要置他們於死地,不是因為
他們的過錯,而是因為他們的正確(批評了、修正了毛的禍國殃民
的“三面紅旗”)。他們不能不對暴君充滿正當的仇恨。在臨終彌留
之際,他們當然會想到自己的親人和戰友,即便他們沒有勇氣指望
親友復仇,至少,他們決不會要親友反過來認賊作父。然而,他們
的親友偏偏反過來認賊作父,這對於他們無異於第二次殺害。
4、共產黨好比黑社會
廣州學者單世聯,對“老一無”(老一代無產階級革命家)及
其親屬的回憶文字研讀甚深,頗有心得。他的評論雖然祇三言兩語,
點到為止,但一針見血,發人深省。單世聯根據自己的調查研究發
現,老干部們在被打倒、被專政期間如何看待毛澤東,后人不得而
知。70
年代末他們複出后,對毛一度意見較大。但80
年代他們退
下之后,對毛的評價一般都比較好。
關於老干部在被打倒、被專政期間如何看待毛澤東,這個問題
很有趣,也很重要。可惜缺少第一手材料。倒是在1967
年的“二
月逆流”中,那個還沒被打倒的副總理譚震林在懷仁堂拍著桌子
講出的一段話可資參考。譚震林說:“我跟毛主席跟了四十年,到
四十一年我不跟了。我一不該參加革命,二不該加入共產黨,三不
該跟著毛主席干革命。”在上個世紀的五十年代,英籍匈牙利裔作
家柯斯特勒寫過一本小說《正午的黑暗》,其中寫到一位老布爾什
維克魯巴喬夫遭到清洗,被指控犯有反革命罪。這位老革命在獄中
深切反思終於認定,自己沒有犯過“反革命罪”,但是自己確實犯
過“革命罪”。也就是說,他意識到當年參加革命才是做了一件大
錯事,才真正是犯了罪。應該說,譚震林和魯巴喬夫還不能相比,
譚震林的三個不該主要是針對毛對老革命的打擊迫害,其中幷不含
有多少對那場革命本身的痛切反思,但它畢竟表達出對毛的強烈不
滿。
奇怪的是,譚震林在自己沒有被打倒之前敢於批評毛,等到自
己被當作“二月逆流”黑干將打倒后反而倒不批評毛了,倒要向毛
表忠心了。由此可見,老革命們在被打倒被專政期間很少發出批毛
之聲其實是環境所迫。因為在這時,他們受到毛更嚴密的監控,連
命都捏在人家手里,他們怎么還敢放言批評毛呢?經歷過多次殘酷
的黨內斗爭的老革命,對自己的處境常常比別人還理解得深。他們
清楚地知道,共產黨整起自己人來,比敵人整得還兇狠。中共的高
級干部們,在毛澤東時代受的罪比在蔣介石時代還多,死在自己人
手里的比死在敵人手里的還多。劉少奇被打倒,在與王光美訣別時,
王光美估計到自己也可能被關進監獄,她最放心不下的是剛滿六歲
的小女兒。王光美對劉少奇說,如果她也要坐牢,那就祇好把小女
兒帶到監獄里,“《紅岩》里不是就有個‘監獄之花’嗎?”劉少奇
聽了苦笑:“那是國民黨的監獄,不是共產黨的監獄。”
1980
年11
月,北京地區高校的大學生們展開了一場有聲有色
的競選人民代表的活動。劉少奇的兒子、當時在北京師范學院就讀
的劉源也主動參選。他在一次答辯會上講到自己參選的個人動機。
劉源說:“……這十幾年,我與全國人民共同經歷了一場可怕的大
災難。我的家中死了四個,六個進監獄。我自己,起碼可以說不比
任何人受的苦再少了。我甚至都不敢完完整整地回顧自己的經歷,
那太令人不寒而栗了。但是,那一幕幕,一場場景色都深刻在我心
里,不時地漂現腦際,不讓我安寧,我想任何一個曾無言地與父母
生離死別的孩子都會有這樣的感覺。我走過唾沫和侮辱的狹道,曾
幾次被拋入牢房,在那里埋葬青春;在餓得發瘋的日子我像孤兒一
樣生活過,像狼一樣憎恨世界。那些年,我咬著牙活下來。誰曾目
睹過父母在侮辱的刑場上,在拳打腳踢中訣別?誰曾親眼見過有人
往才九歲的小妹妹嘴里塞點著的鞭炮?大家能想象我心里的滋味。
我咬著牙,一聲沒吭。從十幾歲起,我就在鞭子下勞改,在鐐銬的
緊鎖中淌著鮮血;多少年,在幾千個日日夜夜里,每一小時我的心
都在流著血和淚,每時每刻都忍受著非人的待遇和壓力。我緊緊地
咬著牙,不使自己發瘋。為什么?就是為了看到真理戰勝邪惡的一
天。……今天,回顧以往的苦難,我決不允許讓別人,讓我們的子
孫后代再經歷這樣的痛苦!我必須站起來為人民說話。為了避免災
難重演,就必須鏟除產生封建法西斯的土壤,實現民主,不管有多
難,路有多長,我們必須從現在起就去爭取民主。”(轉引自《開拓——
北大學運文選》,第352
-
353
頁,香港田園書局,1990
年)
真不知今日劉源若重讀自己當年的這些講話會有何感想?在當
年那次講話中,劉源還講到劉少奇勉勵他把人民當作自己的父母。
那么,劉源所說的“邪惡”,如果不是指毛,還能是指誰呢?再說
鄧小平,當鄧小平被貶到江西勞動,親手為自己被迫害致殘,連生
活都不能自理的愛子鄧樸方洗澡的時候,他心中難道沒有對毛的怨
恨嗎?單世聯說老革命在70
年代末複出后,對毛一度意見較大。
這里的所謂意見,不消說就是來自文革中被打倒所產生的怨恨。
但盡管如此,絕大部分老革命們在複出后還是采取了維護毛的
立場。黃克誠講得很明白,維護毛是為了維護黨。因為毛代表黨,
如果毛被否定,黨也就被否定了。而黨是決不能被否定的,所以毛
也不能否定。這簡直是不打自招。這等於承認,毛本來是維護不住
的,是不該維護的;僅僅是出於維護黨的利益才必須維護毛。單世
聯進一步指出:“事實上,這里不光有黨的利益,也有革命家個人
的利益。否定了毛,不就否定了這些革命家半生努力和犧牲的意義
了嗎?畢竟,革命者的利益與革命領袖的利益最終是統一的,所以
80
年代后,享受著革命成果的革命家們,一般對毛都比較肯定。”
我要補充的是,所謂“革命者的利益與革命領袖的利益最終是
統一的”這句話還需要進一步分析。有那么多革命者被革命領袖整
得死去活來,怎么還能說彼此的利益“最終是統一的”呢?可見,
在中共內部,相互間的關系是錯綜複雜的,一方面是榮辱與共,一
方面又是你死我活。共產黨好比黑社會,其成員勾心斗角,爾虞我
詐,經常自相火拼,動輒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但與此同時他們又十
分抱團。在黑社會內部,那弱勢的一方,落敗的一方,雖然面對極
大的危險,卻極少有人報告警察以求得法律的保護,因為他們知道,
在法律面前,他們都是罪犯。
5、毛的幽靈與中共的命運
鄧小平第三次複出后講過一段話。他說,像文革這種事,在英
美就不會發生。這個想法一定是在他挨整的時候想到的。那是否已
經暗含著一種悔不當初的感覺呢——如果當初不是建立蘇聯式的制
度而是建立英美式的制度,何至於遭此大難?鄧小平曾經幾次嘗試
政治改革,應該說是痛定思痛,其來有自。文革中,一大批老革命
深受迫害,這一方面是自作自受:他們參與制造了一個害人的制
度,而后自己又被這一制度所害;但另一方面,他們之中的很多人
(例如劉少奇、黃克誠等)又是因為他們比暴君多少要好一些,所
以才招致暴君的嫉恨。因此,他們在文革中被打倒被專政,一方面
是報應,一方面是受難。這兩方面加在一起就構成救贖。
事后我們可以看得很清楚,從七九到八九這段時期,是中國全
面改革的最好時機。原因之一就是當時在朝野之間有著相當廣泛的
和解。老革命們由於文革落難的這段經歷,使人民比較容易原諒他
們過去作過的種種錯事。當時的共產黨比較容易擺脫歷史的包袱而
從頭做起。可是,他們一次又一次地錯失良機。在其中,不是堅決
地否定毛而是繼續維護毛就是重大錯誤決策之一。本來,他們是可
以、也應該和毛一刀兩斷的,可是他們卻把自己和毛拴在了一起。
即便在起初,他們這樣做是出於策略的考慮,是為了以比較緩和的
方式一步一步地擺脫毛,但事實卻是,越到后來他們越被毛緊緊纏
住,以至於到今天已經不可分離。◆
2006年4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