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上台讲话的人有两种

      一种是有话;一种是想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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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世纪之交 论言论自由 我国经改哲学探讨 在理想与现实之间 中国民运反思 从自由出发 一面之词 人的馴化躲避反叛 犬儒病 法轮功现象 數人頭勝過砍人頭

写在世纪之交——个人经验与思考的陈述(十三)

胡平  1994年3月

119. 理论兴趣的萌芽
 
  从高一起,我热烈地爱上了物理学,尤其是是牛顿力学。
  和初中物理教材中朴素直观的力学知识(如杠杆定理、浮体定理)相比,牛顿力学
无疑要抽象得多。一开始我对这种抽象性很不习惯。虽然我能依据公式完成每一道
习题,但总觉得有些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直到这部分课程结束,考试也得了满分
,我心中仍感到不太踏实。于是,我继续认真阅读参考书,寻找各种难题进行练习
。第二年,学校举办了两场力学讲座。当我坐在教室里一边听老师讲解一边思考时
,我突然有种豁然开朗之感;我发现牛顿力学原来是那么简单、那么明白。那些先
前令人困惑费解的东西、主要是这个概念本身,如今一下子变得十分清楚。
我终于领会了那种抽象的意义,并且为之深深吸引。我开始意识到,自己对抽象理
论有着更强的兴趣。高三时,我读到一本介绍相对论的小册子。其中最让我感到好
奇的一点,倒不在于它的钟尺效应,而在于推出此一效应所运用的理想实验这种思
考方式。当时,我对相对论是似懂非懂、将信将疑;不过它确实进一步刺激起我对
科学理论研究的愿望和兴趣。我暗自打定主意,将来考大学一定填报理论物理专业
。当然,由于文革的爆发,中断了我们老三届的大学梦。以后我的兴趣又
转向了哲学和政治学。不过我应该说,我对理论思考的偏爱,首先是在高中阶段被
物理学激发出来的。
 
120. 封闭僵化的文科教学
 
文革之前的中学,重理轻文仍是一个普遍的风气。这多半应归咎于在意识形
态桎梏下文科教育的封闭与僵化。当年的自然科学教育,尽管也有种种缺陷,但它
毕竟在学生面前展现了一个开放的世界,一个充满无穷无尽的未知事物的世界;因
而也就是一个为智慧留下了广阔的创造机会的世界。文科则不然。在这里,一切问
题似乎都已经有了终极的答案。即便还有少许问题存有争议,但有关的原理、原则
也是早就确定了的。譬如说史学界关于让步政策的争论、关于评价某些历史人
物的争议,争来争去,无非是如何将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正确地应用到具体问
题,其中丝毫不涉及对基本假设的任何质疑,也不涉及对新原理、新价值的发现或
创立。大部分同学都认为,学文科主要是要掌握一大堆材料,考试只不过是考记性
。特别是政治课中的形势教育,内容庞杂且无味;头一年辛辛苦苦背下来的东西,
到了第二年就差不多毫无意义。我曾对同学讲,政治课简直是智多星吴用(无用)
。不想此话在文革初期被揭发出来列为一条罪状。说我要对无产阶级政治象
智多星一样巧妙周旋——这当然是后话。不久前,我偶尔翻到一本美国的中学课本
。讲述的生动姑且不论,更有意思的是后面的问题和练习,颇能鼓励学生的批判精
神。譬如在法国大革命一章后面有道作业,要同学分别扮演正反两方律师,就路易
十四是不是应该处死一事展开辩论。我不禁想:如果我们当年的课堂上也有这等富
于挑战性的题目,安知我辈会不会早就爱上了文科呢?
  再以作文为例。本来,作文最能表现学生个性,表现学生自己的见解或感情。可
是,文革前的中学作文课却弄得越来越八股,越来越沉闷。那时候的作文题目
,绝大部分要么是学雷锋、做好人好事,要么是听报告、树立一颗红心两种准备
。题目的大同小异,正确立场的预先设定,决定了此类文章内容的单调、重
复以至虚假。比方说写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无形中暗含了两条规定:第一,你
不能说你本来就已经确立了这种思想,起码是你不能说你本来就已经十分坚定,否
则这篇文章就无从展开;第二,你必须说通过这一次的学习,你终于树立了正确的
思想,如果你老实供认自己的思想还没有想通,等于是承认自己的思想问题严重
,老师如何能给你判高分?同样的题目重复多次,同样的套话就不得不多次重复
。每一次的结尾,你必须声称你终于真正想通了;而每一次的开头,你又必须
说此前你其实还没有真正想通;因此,每一次重复在逻辑上都构成了对前一次
陈述的否定。稍微聪明一点的学生,都不难觉察到其中的荒谬性。记得在六五年某
期的《中学生》杂志上,发表过北京清华附中一位学生写的一篇短文,便嘲笑了当
时作文课流行的八股调和生编硬造之风。指望着用这种教学方式去培养起学生们对
写文章的兴趣,岂不是南辕北辙?
 
121. 面对知识的海洋
 
  尽管我喜欢物理,立志当科学家,不过在高中阶段,我在文科领域拥有的知识还
是要比在理科领域多得多。道理很简单,自然科学具有更强的连续性,它更需要循
序渐进。在那时,也有些高中学生课外自修微积分一类大学教程,但为数极少。当
年的教育制度,既不允许跳班,又不允许提前考大学,显然是不鼓励我们独立发展
。这种一味强调按步就班的教育方法,对学生的理科学习造成了很大的限制,对文
科的限制反倒小一些。
  十九中离我家很远。高中三年,我一直在校住宿。周末回家,我喜欢安步当车,
穿过城中闹市区春熙路一带时,我总要在新华书店和旧书店逗留一阵,常常是一呆
就一两个小时。现在回想起来连我自己也觉得奇怪:我那时的求知欲既是相当旺盛
,然而在整个中学阶段,我竟然都不懂得充分利用图书馆。我甚至连省图书馆和市
图书馆的大门都不曾进去过。学校图书馆也很少问津。我的课外阅读,基本上只是
来自书店。
  现在我还能清楚地回忆起当年我进入书店时的心情。面对着满屋满墙的书籍(其实
当年书店陈列的书籍并不多),我是那样的焦渴,又是那样的雄心勃勃。我知道自己
懂得的东西还太少太少,我恨不得把所有的知识统统吸收。这和我步入壮年之后再
进书店或图书馆的心情大不相同。八七年我来到美国。我进入了举世闻名的哈佛大
学图书馆。这里才真正是书籍的海洋。此时的我,已经读了不少书,自己也写过一
些东西。我知道自己不必惭愧,也不应遗憾。但我不能不感慨,因为我再也寻不回
少年时代的无限雄心。
  
122. 西方的书籍和《参考消息》
 
  直到文革前夕,我对西方的政治思想、西方的哲学和文学都极少涉猎。其实
文革前的中国大陆并非没有出版过此类书籍,举例说,卢梭的《社会契约论
》出版于五八年,穆勒的《论自由》出版于五九年,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出
版于六二年,等等。在哲学方面,从柏拉图的部分对话录到萨特的《辩证理性批判
》节译本,文革前均已问世。西方文学名著出版的就更多了。不过在当时,这
些书籍的阅读范围很狭小(文学名著的读者当然要多一些)。共产党的文化专制一度
做得如此成功,以致于大多数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非但感觉不到被封闭的深刻苦闷
,甚至于对已有的几扇小窗都无动于衷。当时我对西方思想家的了解,只限于几本
通俗的历史小册子上的简单介绍。西方、包括十九世纪俄国的大文学家,如狄更斯
、巴尔扎克、雨果、歌德、屠格涅夫、托尔斯泰和杰克伦敦等,其作品在一班热爱
文学的青年中或许流行略广,但对我仍属陌生。
  在高中,我开始对《参考消息》发生兴趣。这份标明内部读物,切勿外传
小报纸,在当时的学校中,只有校长、主任和某些老师方可订阅。我常常借着去办
公室的机会匆匆浏览。老师发现后,一般也不加阻止。一次,教导主任来学生食堂
巡视,手里拿着一张当天的《参考消息》。我走近前歪着头观看。他对我说:
个东西你们现在还不要看。我明知故问:为什么呢?他说:这上面都是资
产阶级的观点,有的连我也批判不了。我说:你们批判不了,不等于我们也批
判不了啊。他故作惊讶地说:喔,那我们真该羞得无地自容了。
  其实,《参考消息》虽然大量译载西方国家的新闻报道和评论,但预先也经过细
心的挑选。不过它毕竟提供了比公开报刊更为丰富翔实的讯息。以我高中时代断断
续续的阅读经验,西方的报道评论在直接引导我萌生怀疑或反叛意识方面功效尚小
,而它在增进我对西方世界的好感上则起到了较大的作用。也许,更深远的影响是
来自于它的文字、来自于它的叙述风格和议论风格:简洁、清晰、客观、理性、生
动以及幽默。
 
123. 中国的第一颗原子弹
 
  一九六四年十月十六日,中国成功地爆炸了第一颗原子弹。
  消息传来,举国欢腾。学校也举行了庆祝晚会。我十分激动。高中三年,这无疑
是我最激动的一天。激动之余,我甚至暗自有些遗憾:因为我曾经有过这样的幻想
,希望自己能亲自参加这项伟大的工程。我这番热望产生于中苏论战之际。当时,
美英苏签订了禁止空间核实验的条约。中共当局拒不签字。苏共大为不满。他们告
诉中共,由于核战争的极端恐怖,防止核扩散乃必要之举。中共方面则认为,所谓
防止核扩散,其实是为了维护核垄断。中共声言:我们对核战争的态度,一是反
对,二是不怕。万一核战争爆发,它不会导致人类的毁灭,而只会导致帝国主义
的彻底埋葬。中共如此低估核战争的灾难性后果,苏共在一篇文章中以讽刺的口吻
写道:究竟谁更能了解核武器的危险性呢?是那些制造和拥有核武器的人、还是
那些仅仅从图纸上知道有这种武器存在的人?就是这句话,给予我深深的刺激。
中国人一定要有自己的原子弹。为此我甘愿献出自己的一切。我一向不习惯公开地
表达自己强烈的情感。我不曾向任何人透露过这番秘密的热望。它只是悄悄地隐藏
在我内心的深处。
  是的,从初中起,我就成为一个热烈的爱国主义者。共产党号召我们为革命发
奋学习。这里的革命二字,含义仍不是十分的确定。在我的心目中,革命
首先还不是去解放世界上三分之二的受苦人民,也不是保卫无产阶级铁打
江山永不变色,虽说在当时我对这两个概念并无怀疑,但同时对之也并不那么热
衷。对我而言,革命首先地、主要地是指国家的强盛伟大。我热爱科学、立志
当科学家,部分原因也是因为我认定,中国的落后,归根结底是科学的落后;中国
的强大,有赖于科学的发达。平日读报纸听广播,我更关注的是我们制造了万吨水
压机、我们终于甩掉了贫油帽子一类成就。中国有了自己的原子武器,我很少
联想到世界将由此而变得更安全——象中共当局宣称的那样。看到报纸上刊登的蘑
菇状烟云的大照片,我也没有联想到核战争的恐怖与危险。我只是感到中国正在变
得强大。
  不过,在那时,我心中也曾闪过轻轻的一丝不悦。我认为,原子弹爆炸成功,首
先应归功于科学家;而政府的新闻公报却没有提到这一点。
 
124. 一个孤零零的不同声音
 
  第二天,校园里传出一个小故事。据说,一位被划为右派的物理老师在众人都欢
呼庆祝的时侯冷冷地讲了一句话:这有什么好骄傲的,人家美国早在二十年前就
有了。
  人人都知道这是句实话,但这句话还是引起了一阵小小的公愤。这不是个认识问
——既然此话显然为真,这是个感情问题、立场问题。
  我当时对这句话也很不以为然,美国是美国,中国是中国;中国有了原子弹,中
国人总该为之自豪。美国本来就发达,中国原先很落后,现在中国正奋起直追,今
非昔比,前程光明,当然值得格外庆祝。
  我相信自己有道理。我相信这位老师讲了一句严重的错话。然而同时我又发现,
自己对这位老师竟油然而生起一份情感。那不象是单纯的对弱者的怜悯,倒更象是
对强者的某种敬重。以前,我很少直接见到有人在这种注定会陷于孤立的情况下讲
出自己的不同看法。他的确是极端孤立的,既没有民心作支持,又没有权势为后盾
。正是这种无依无靠的孤立,显示了他的弱,也显示了他的强。这件事很快就过去
了。校方似乎并没有批斗他。其实,我连这件事是否属实都没有把握,因为我没有
求证过。然而,作为一个故事,它留在了我的记忆中之中。随着阅历的增长,我越
来越意识到,一种不同的声音,不论在我们看来是否正确,它都会对理智的健全发
展有所贡献。
 
125. “强国压倒启蒙
 
  一九八四年,邓稼先病逝。不久,《人民日报》刊出了关于邓稼先的长篇报道。
至此,这位中国的原子弹之父的名字才为公众所知。
  读到有关邓稼先的报道,我向自己提出了一个问题:当年爱因斯坦等科学家了解
到核裂变的秘密、从而意识到一种具有空前杀伤力的武器有可能创制成功时,他们
曾有过深切的道德忧虑;为什么中国的原子弹专家们似乎全无此等不安?
  答案可以很简单。只消回忆一下我当年的感受就够了。因为占据我们脑海的一个
急切愿望是:我们努力要让祖国变得强大。中国是一个这样的大国,她有着那么辉
煌的过去,她必须要有一个不愧于先人的未来。在谈起百年来自由民主迟迟未能在
中国扎根的历史原因时,李泽厚将之概括为救亡压倒启蒙。这种解释恐怕
很难适用于全部时期。因为最晚从四五年日本投降算起,中国就已经是一个独立的
主权国家,生存危机业已不复存在(五十年代初期的抗美援朝其实并不是保家
卫国”——这一点到今天已是尽人皆知)。如果说在近半个世纪的中国,是什么因素
有意无意之中构成了 对启蒙的压制的话,那么这个因素已不是救亡,而是
强国。如前所说,风行多年的革命二字,在很长一段时期内,对很多人而
言,其含义首先还是强国。甚至到今天,中国大陆经济增长而专制依旧,多多
少少也可以解释为强国压倒启蒙
  犹记少年时,学历史学地理,常常会涌起一种自豪感。不为别的,单单为自己出
生于一个伟大的国家。有时,我忍不住要替中小国家的人民发愁:自己的国家命中
注定不能成为举足轻重的世界强国,那该是何等的不幸。然而,我后来读到了一位
著名的学者、荷兰的物理学家洛仑兹的一句话;幸好我的祖国太小,不足以作出
太大的罪恶。我深受震撼。我不是地理环境决定论者。不过推想起来,此话确也
有它几分道理。强国当然并非都是恶国。但问题是,在追求强大的愿望和争取强大
的过程中,人们难道不是很容易无视平等、忽略自由?爱国主义倘不是建立于珍重
每个人的个人权利之上,它就很容易反过来成为压制个人权利的有力借口。有鉴于
此,生于大国且志在强国的我们,敢不慎乎?
 
126. 面临第二种准备
 
  进入高三后,学校照例加强了对我们毕业班的思想教育。教育的主题又是一颗
红心两种准备。这虽是老生常谈,但却又不同以往。
  第一,近两年来,上山下乡的口号越来越响亮。过去讲上山下乡,强调的还是
改变农村落后的面貌;现在讲上山下乡,强调的则是改造自己的资产阶级思想
。用一句当年流行的话就是农村需要我们,我们更需要农村。
  第二,大学录取率要比高中录取率低得多。这意味着,同学中的大部分乃至绝大
部分将实实在在地面临第二种准备的考验。过去,许多人都采用这样的表达:
果我考不上(高中或大学),我一定服从党的分配。这种表达回避了对下农村的直
接承诺同时又不失其冠冕堂皇。可是,这两年的经验已经表明,如果你没考上,党
首先会动员你下农村。当然,如果你不肯下农村,党仍会考虑给你分配别的工作。
但你在政治上已经矮了一截。你没有无条件地服从党的分配。你的政治觉悟遭到怀
疑,起码是打了折扣。
  第三,社会上积留的待业青年日益增多。换句话,如果你落榜之后又不肯下农村
,等待你的很可能就是失业。
  第四,由于阶级路线的强化贯彻,所有非红五类出身的学生都受到了极大的压力
。学习好早已不足为恃,共青团员的身份也不是什么保命 金丹。前车之鉴,俯拾皆
是。一位同学曾对我说:依你的成绩,没一个大学考不上;照你的出身,没一个大
学会录取。不必说黑五类子女,就连班上那位中间家庭出身的前任团支书也十分紧
张。
  真正的困窘之处在于:在当时的政治气氛下,绝大部分同学都怀有强烈的革命愿
望。人们都不甘被视为政治上落后,多年的思想教育工作,已经在大多数青年
中确立起了权威主义良心”(弗罗姆语)。也就是说,共产党的那套价值标准,已
经内化为许多人的自我意识。从原则上,从理论上,我们都承认上山下乡伟大光荣
;因此,我们就把那种躲避心理认定是资产阶级个人主义,连自己都觉得不光
彩。于是,我们便陷入了天人交战。唯一正确的答案只能是存天理、去人欲
 
127. 咄咄逼人的压力
 
  不过,上山下乡的号召也并非全无疏漏。不是说知识分子必须走与工农相结合之
路吗?那为什么说只有下农村当农民才是革命的、而进工厂做一名工人阶级就不是
革命的呢?进而言之,一切工作都是为革命。分工不同,但并无高低贵贱之分。当
农民是革命,当工人也是革命,当战士、当警察、当教师、当服务员、以至当科学
家,何尝就是不革命?
  上述辩解,由于它们都同样采用了官方的价值标准体系,当事人可以问心无愧
也就是说不与那个权威主义良心发生冲突而没有负罪感,故而相当有力。但是,
官方的宣传仍然技高一筹。当局说,因为农村最艰苦,所以下农村最革命;不是唯
一革命但却是最革命。好比打仗,每项任务都重要,但有的任务更危险因而便更光
荣。按照当年小说与电影中的描述,指挥员下达战斗任务,所有的战士都争先恐后
请求分派到最危险的岗位,尽管这种最危险的任务只需要一部分人承担。那些坚决
请命而未能入选者,照例还要表示遗憾。俗话说请将不如激将。当年共产党动
员学生下农村便采取了类似的方式。这种方式的效果当然会因人而异。大体上说,
一个人在政治上对自己要求越高,越是急切地证明自己的革命精神最坚决,那么,
他就越是回避不开第二种准备的严峻挑战。我正好属于这种人。
  由于家庭背景的关系,我清楚地知道自己考入大学的机会微乎其微,因此第二种
准备的问题于我更形迫切。我不得不对此认真思考。作为一个真诚的理想主义者,
所谓认真思考决不能是合理化,也就是为自己某种不宜宣示的动机找出一个堂
而皇之的借口。认真思考只能意味着找出真理,然后身体力行;即使它需要自己作
出牺牲也在所不辞。
 
128. 我的异议与矛盾
 
 我反复思考。我发现我仍然很难完全认同上山下乡的那套理念。更准确地说,我发
现自己长期怀抱的科学家理想,依据党的理论,有着同样充分的正当性,它未见比
下乡当农民来得更逊色。我并不是说自己下农村会是大材小用”——当时这种
大材小用的观点被扣上轻视体力劳动、瞧不起劳动人民的骇人罪名。我强调
的毋宁是各种不同的应该有各种不同的。我对科学既有兴趣又有优势
,让我当科学家难道不是会对社会主义建设更加有利?我承认农村落后、急需人才
,但我的是另一种才。你说当农民要当新式农民,也要进行科学实验。可是
我对农业科学并不擅长。不错,我应该象雷锋那样甘当万能螺丝钉,党把我拧到
哪里,我就在哪里闪闪发光。党要分派我去农村,我一定会安心务农,但要是分
我去研究物理不更好吗?农民辛苦因此光荣,当科学家同样不轻松。当科学家也要
艰苦奋斗,也要有牺牲精神。至于说我们更需要农村,因为我们需要彻底的改
造;恰恰在这一点上,我发现自己的看法和流行的看法最有距离。正因为我相信自
己很革命,所以我不认为自己必须脱胎换骨。过去写文章,我连自己有资产
阶级个人主义都不肯承认,我认为那只算小资产阶级思想。后来虽然改成了
资产阶级,心里还是不大想得通。彻底改造的话我也讲,但那多半是表示
愿望而不一定表示事实。我尤其不承认由于自己出身不好、错误思想便一定更多、
因此就比别人格外需要通过下农村彻底改造自己。当然,我那时的想法也很矛盾。
一方面,我坚信自己很革命、坚信自己的科学家理想完全正当。出于这种自信,我
认为我理所当然地应该继续追求我的科学家理想,因而没必要将上山下乡列为证明
革命坚定性的第一选择;出身歧视妨碍了我的正当追求,因此它是不公平的、错误
的。另一方面,正因为遭受出身歧视,我痛感自己的革命性得不到应有的承认。出
于急切赢得社会认可的心情,我又强烈地倾向于通过下农村一类决然的举动证明自
己。结果便是,在政治学习一类场合,我对下农村一事采取了略有弹性的表态;而
在和我一向信任的班主任老师个别谈话中,则努力陈述自己的不同看法。文革
爆发,把这道迫在眉睫的难题推向了遥远的未来。谁能知道:假使文革迟一年
发生,假使我在六六年就参加了高考而又没考上;那么,面对着下还是不下农村的
艰难选择,我究竟会做出何种决定。
  (未完待续)□

——《北京之春》 943月号(总第10期) http://bjzc.org/bjs/bc/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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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ast updated 01/17/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