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奋斗+运气。

        一向运气好而轻易成功的人常常不承认自己有运气,

        因为他们只看到了自己的奋斗。

        长期奋斗而终于成功的人却很承认运气的作用,

        因为他们深知光靠奋斗还是不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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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世纪之交 论言论自由 我国经改哲学探讨 在理想与现实之间 中国民运反思 从自由出发 一面之词 人的馴化躲避反叛 犬儒病 法轮功现象 數人頭勝過砍人頭

写在世纪之交——个人经验与思考的陈述(之九)

胡平  1993年7月

七十九、关于“阶级路线”

 

问:六二年秋天,毛泽东提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口号;六三年春天,毛

泽东发出了“向雷锋同志学习”的号召。这意味着短暂而有限的政治松动已经结束

,中共又在重新加强政治控制。你当时是否意识到这种变化?

答:那时候,人们对政治气候的变化远远不象后来那样敏锐。我们会注意到一些问

题,但是我们不会从中发现出它们的政治含义。例如家庭出身问题。本来,中共在

建国初期,对所谓“黑五类”子女的歧视还不算太明显。那时,“黑五类”子女在

升学、入团与就业等问题上还不至于有太大的困难。可是越到后来,情况越恶化。

我姐姐在五六年入团,当时她还不满十五岁。然而到六零年她高中毕业时却未能考

上大学,后来被分配到成都师范专科学校。我清楚地记得在等候大学发榜通知的那

些日子里,姐姐是何等的焦虑不安,知道没被录取,姐姐伤心地在家里哭。我从小

就非常爱姐姐。姐姐最早教我认字、教我读书、教我画画,教我唱歌。五五年,母

亲领着我和妹妹从北京迁往四川,姐姐一个人寄居在舅父家里,继续在北京上中学

。在这段期间,姐姐常常给我写信,给我寄来她自己画的贺年片。五九年夏天,姐

姐也来到成都,从此以后我们姐弟关系更密切。我一直很佩服姐姐,觉得姐姐样样

都好。姐姐也特别喜欢我,很为我这个弟弟感到骄傲。如今看到姐姐伤心,我也十

分难受。

 

问:如果说在掌权初期,中共由于担心“黑五类”家庭对其子女还具有比较大的影

响,因此对“黑五类”子女不放心、不信任,采取了明显的歧视与排斥态度,那还

勉强讲得过去。照理说,伴随着新政权的日益巩固,伴随着共产党对青少年思想教

育的日益成功,这种歧视与排斥应当逐渐弱化才是。为什么偏偏是越到后来,对“

黑五类”子女的歧视与排斥反倒越见加强?

答:正象共产党需要不断地为自己制造“敌人”一样,它也需要不断地在所谓“人

民”内部制造等级,制造政治待遇上的差别。唯有借助于对一部分人的歧视,才能

衬托出对另一部分人的抬举,从而赢得后一部分人的感激与效忠。此其一。第二,

你是否注意到,我们恰好和“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子女属于同一代人。我们

同时面对人生的各种关口。中共领导们既然希望他们的子女在同代人的升迁竞争中

保有优势,而共产党标榜的那套理想和理论又不允许他们公开地主张特权,于是他

们就提出所谓“阶级路线”。强调阶级出身,看起来是对整个“红五类”子女都有

利;但实际上,它必然是对干部子女更有利。且不说按照“阶级路线”,本身就很

容易推导出干部子女在政治上更可靠的结论;更重要的是,它还把一般人奉迎权势

之心合理化了。如果你说“某某的父亲位高权重,所以我们要对某某格外优待”,

这话听起来总有几分刺耳;如果你说“某某自幼深受革命思想熏陶,因此我们应当

对他重点培养”,那就冠冕堂皇得多了。

 

八十、填写升学志愿

 

问:既然你已经注意到了家庭出身问题的严重性,那么在报考高中时,你不担心自

己会遇到麻烦吗?

答:不但我自己不担心,连我周围的人也都不担心。毕竟,考高中比考大学容易得

多;另外,升学也不同于入团,在这里,分数总是最重要的。所以,我在入团问题

上的挫折,姐姐考大学的前车之鉴,都没有影响到我的自信和乐观,当时成都市最

有名的重点中学有三所:四中、七中和九中。按规定,每个学生要在升学志愿表上

填写五所学校。我第一志愿填的是四中,第二志愿是九中,其余三个是离家较近的

学校。我的班主任,还是个党员,见到我填的升学志愿表后,把我叫了去,问我:

“你为什么不填七中?”我推托说“七中太远了。”“远?你怎么能嫌远呢?”于

是,她替我把第三志愿改填为七中。其实,我不填七中倒并不是嫌远,而是因为我

根本就没认真想到过我还会有考不上四中的可能。

  在那时,只有一个人向我表示过不同看法。班上一位年龄略大、世故较深的同学

对我说:“你的学习的确很好,就是重点中学的优等生也未必比你强,可是现在做

什么都讲家庭出身,所以你不一定能进得了重点学校。”他提到前两届毕业生的几

个例子,都是学习成绩极好而由于家庭出身的原因没有考上好学校的。我知道他讲

的都是事实。但我仍旧不以为然。我以为我的学习成绩比那些人更优秀——这多半

是真的,我的政治表现也比他们更突出——这大概也是真的。我不怀疑我会成功。

 

八十一、“一颗红心,两种准备”

 

问:在六三年,共产党已经提出了“一颗红心,两种准备”的口号,报纸上已经开

始了大张旗鼓的宣传,号召中学毕业生扎根农村,“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你当

时是否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呢?

答:没有认真思考过。在班会上,每一个同学都要表态“一颗红心,两种准备”。

如果考上高中,一定要努力学习;如果考不上高中,一定要服从祖国分配,到祖国

最需要的地方去。我当时也表示要“两种准备”,尽管我心中实际上只有一种准备

即升学的准备。在发言的时候,大部分同学都有意识地避免谈到下农村,而宁肯含

糊其词地说:“服从分配。”在我们学校,还没有谁一开始就坚决表示要下农村的

。后来有几个没考上高中的同学终于下了农村,都是所谓家庭出身不好的。当时他

们的处境是,一方面,他们若是坚持到来年再报考高中,被录取的机会只会更小;

另一方面,他们若是以社会青年的身份留在城里,也很难分配到什么象样的工作。

与此同时,上面千方百计地动员他们下农村,不厌其烦地讲述革命大道理,利用他

们在政治上被排斥因而急于被接纳、被肯定的心理,慷慨地许以包括“火线入团”

在内的种种荣誉,从而使他们半推半就地戴上大红花奔赴农村。当然,也有些出身

不好的落榜者采取了不同的态度。我一位同班同学,在落榜家居的日子里,任随你

前来游说动员的人讲得唇焦口躁,他只是在一旁笑眯眯地一声不吭。上面拿他无可

奈何,最终还是在差不多一年之后给他一个在川南小城的油井队的工作。在我熟悉

的人中间,也有人是起先志愿下农村,在农村呆了一年半载后来返回城里再不回去

的。大体上说,在六三年前后,在我耳目所见的范围里;一般人对于“广阔天地大

有作为”的号召的反应显然是不够热情的。

 

问:这岂不和报上的宣传相矛盾了吗?你是怎样看待这些现象的呢?

答:“一颗红心,两种准备”的口号并没有否认升学读书的正当性。所以对于象我

这样有把握考上高中的学生来说,接受这个口号并不困难。我们实际上可以只做一

种准备而心安理得。那时候号召下农村,更多的是强调“大有作为”而不是“接受

再教育”。下农村被看做是更积极、更先进、更革命和更光荣的事;而不下农村则

不一定等于不革命,不一定等于落后。当农民更苦更累。要一个城里长大的人扎根

农村,免不了会有适应上的巨大困难。因此,我对于一般人把上山下乡视为畏途是

很谅解的。另一方面,正因为农村的艰苦,它又激起了年青人的理想主义冲动。志

愿下乡成了一种英雄般的壮举,所以我又对之很敬重。只是在敬重之余,我也有些

困惑,因为我不大看得出这种英勇壮举到头来有多少意义。

 

八十二、发榜之前

 

问:在结束了初中学业、迎接升学考试之际,你的心情如何?

答:很好。好极了。那时,我开朗、自信;真诚地爱着大家,也得到大家同样真诚

的爱。我给每一个教过我的老师都赠送了照片,表达我的感谢。我得意我在全校七

、八百学生中有着最好的人缘和最多的朋友。我是如此地留恋我的二十四中。可惜

她没有高中部。否则,我宁肯不去那些大名鼎鼎的重点学校而甘愿继续留在这里。

我家和二十四中只隔一个街口。我想我以后一定要常常回母校的。人在顺利的时候

,感情似乎也特别丰富。

  当时,我仅有一个遗憾。那就是我没能在初中阶段被吸收入团。当我最后一次和

我的入团介绍人老师谈话时,本来心里很有点抱怨的,可是听到他的一番热情的鼓

励,那些抱怨就都不好意思再说出口了。你知道,那时候发展入团,最强调的是入

团动机要端正。你不应该为了入团而入团,不应该为了团员的光荣称号而入团。你

必须不断地严格要求自己,即使一时间没有得到团员的称号也不应该抱怨。任何抱

怨,不管它多有道理,都有动机不纯的嫌疑。这个观念对我们的影响极深。它使我

们变得更高尚、同时也使我们变得更愚蠢。

  七月份举行升学考试。考试的科目有政治、语文和数学。报考重点学校的再加试

外语。我考得不错。记得语文考试中的作文一项,题目是给亲友的一封信。我把自

己在学校里如何受表扬、如何考第一都写了进去。考完后又有些不安,觉得是不是

太眩耀了点。

   考试完毕,母亲给我买了张火车票,让我带上十块钱,我只身去了西安。那里有

我的亲戚,有几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小时候我母亲曾带我去过西安。这是我

第一次独自出远门,也算是旧地重游:既有熟悉的感觉,又有新鲜的印象。亲戚们

领我游览西安的名胜,还远足到了骊山。我当时也惦记着发榜的事,不过一点不紧

张。

 

八十三、意料之外的沉重打击

 

问:我完全可以想象得出,随之而来的打击对你是何等的沉重。

答:八月中旬的一天,我接到家里拍来的电报,上面只写了“已考取高中”几个字

。我立刻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为什么不写明考取的哪所学校呢?我猜想:也许就

是四中吧,所以用不着再写上了;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写明四中也不多字,何

必不写明呢?我感到出了问题。不过,在还没有查实之前,我没有再说什么。

  我回到了成都。继父到火车站来接我。起先,我没有问,他也没有讲。等上了电

车后,我才问他我考取的是哪所学校。继父故作平常地答道:“十九中。”我只觉

得一股火气直往上冲,因为是在电车上,我强忍着没让泪水冲出眼眶。到家后,我

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我抗议说:“凭什么不让我进四中?凭什么这么不公平?”

家里人都劝慰我。母亲说:“好学生到哪里去也是好学生。”继父说:“十九中就

是原先的成城中学,是个老学校,也不错的。”可是这些劝慰对我毫无意义。我并

不是嫌弃十九中。我也并不是以为非要上了好学校才能学出好成绩。我不是出于对

名校的崇拜,甚至也不是出于虚荣心。我的愤慨是因为我强烈地感觉到不公平。

 

问:你的父母何尝不理解你的愤慨。可是他们除了文不对题的劝慰之外还能说些什

么呢?

答:姐姐和妹妹的心情都很沉重。三年前姐姐遭到了同样的打击。一年前她从成都

师专中文系毕业,本来是该教中学的,正赶上教育界普遍紧缩,结果分到小学去。

妹妹比我小三岁。这年她报考初中。我妹妹的学习成绩也很好,又是学校少先队大

队长。她报考了一所离家很近的女子中学,但被分配到远在城郊的一所新建的学校

,显然也是由于家庭出身的缘故。

 

问:我理解你的愤慨;可是我不太理解你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如此愤慨。这是不是说

,一种不幸,除非降临到自己头上,否则就不会产生强烈的反应?

答:是的。但也不完全是。我过去总是力图从正面去理解阶级路线。我认为,实行

阶级路线,无非是对出身不好的人要求更严格、乃至更苛刻些罢了。别人考六十分

就算及格,我们要考八十分才算及格。我多少已经接受了这套不公平的竞争规则。

因为它虽然不公平但毕竟还是有竞争。它还没有完全封死我们获胜的可能。我相信

我能考到九十分以上,所以我相信我仍然能够成功。可是现在我发现了,这里其实

根本没有竞争。仅仅是由于那个我们无法选择的家庭背景,预先就注定了我们将被

排除重点学校之外,不论我们考出了多高的分数。

 

问:你怎么能肯定那便是你受挫的唯一原因呢?你难道没有怀疑过自己?也许是你

自己考得并不十分出色,以致于未能越过那条为你们所设下的更严苛的标准。

答:不,不。我早就怀疑过自己很多次、很多次了。我这个人还是很审慎的。我不

是那种无论在什么地方都锋芒毕露、永远“自我感觉良好”的人。本来,智力上的

优势就不同于体力上的优势后者一看便知。前者却总是显得不那么确定。我常常会

先自我怀疑,在经历了反复的怀疑之后,我才能建立起某种自信。后来我写文章,

论证比一般人更严密,部分地也是得自于这种爱自我怀疑的习惯。脑子里冒出一种

观点,直觉上认为它是很正确,但总不敢贸然提出,非得要自己驳斥自己许多次之

后心里才会踏实。每次考试下来,我自己的评估都和实际得分相差无几。我知道我

那次升学考试考得并不算最好,但肯定是超过了四中的录取指标,即便是那条专为

我等设立的更苛刻的标准——只要还真有这么一道标准的话。后来我听说我那次升

学考试成绩在全市名列前茅。同班一位同学考上了四中。开学后不久我们偶然相遇

。他告诉我,四中的领导曾经明确对他们讲到,他们这一届新生“政治质量很高”

,没有一个“剥削阶级家庭的子女”。

 

八十四、我失去了对公平的天真信念

 

问:这是一次意料之外的沉重打击。不过认真说来,它似乎不应是完全出乎意料,

当你接到电报时立刻就有了不祥的预感,并且毫不犹豫的就把它归结于政治上的歧

视而排除了技术上差错的可能性,这是否意味着你下意识地早就对所谓阶级路线相

当反感了?

答:应该说是这样的。应该说这次打击只不过是证实我长期以来暗中担心、但一直

不肯相信的东西。

 

问:面对如此严酷的事实,你打算怎么办呢?

答: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竭尽想象之所能,也找不出一种做法可以平息内心的愤

慨。我说我要去质问教育局凭什么不让我进四中。可是我清醒地知道这样做于事无

补。何必去质问呢?难道我还不明白那是为什么吗?我又说我不要去上十九中;我

不稀罕上什么高中;我要在家里自学;我要证明我会比那些上了高中的人、上了重

点学校的人还学得更好;我一定要考进最好的大学。但就在说这些话的同时,我自

己就很清楚那是没有意义的。既然并没有谁在否定我的学习好,我何须去作什么证

明?既然我现在的成绩这样好也不让我进重点中学,那么将来要想进好大学岂不是

同样办不到?我发现我象是过去的落第举子,面对着考官的有眼无珠或是循私舞弊

,立志要打通重重淤塞,赢得一个无可争辩的胜利;或者是象读不起书的穷孩子,

发誓要用自己的坚韧努力去跨入那个高高的、但终究是开放着的学校大门。然而我

们遇到的实际情况却根本是另一回事。在这里,一切已知的传统的应对方式通通没

有任何用处。

 

问:你不怨恨你的家庭吗?既然是它给你带来了这种难堪的后果。

答:我不怨恨我的家庭。因为令我深感愤慨的,与其说是我在现实生活中受到打击

,不如说是我心中的公平原则遭到否定。我确实想入非非过。我幻想过,突然有一

天,上面查明了我死去的父亲原来不是“反革命”,我一下子变成了“革命家庭”

出身;于是,上面急急忙忙地、想必也是尴尬不堪地,把我重又分到了四中。可是

我深知,纵然出现了这等奇迹,我的愤慨也丝毫不会减轻。因为那只是使一件事变

成了另一件事,但它并没有使不公平变成公平。

 

问:这件事是否刺激了你为公平而奋斗的决心?

答:这件事当然刺激了我对公平的追求。不过在当时,它首先是动摇了我对公平的

天真信念。所谓公平的天真信念,不是说你主张世界应当公平——当你主张世界应

当公平时,那已经表明你知道世界其实存在着很多不公平。过去我对公平持有一种

相当天真的信念,我以为世界、起码是我生活的这个世界、这个社会,实际上就是

公平的。一切表面上的不公平,都仅仅是出于误会,出于同样持有公平信念的人们

彼此之间的不够了解。象我这样没有及早入团,不是团组织对我不公平,而是他们

对我暂时还不够了解。然而,如今我不得不意识到,原来,上面早就把我们打入另

册,他们根本就不打算认真了解我们,他们从一开始就不准备公平地对待我们。这

是不加掩饰的不公平,有意为之的不公平,不是作为例外而是定为规则的不公平。

 

八十五、“想不通”

 

问:你是否由此而开始怀疑到整个现存制度、怀疑到共产党?

答:没有。事实上,我连对阶级路线都还没有产生怀疑。虽然一提起阶级路线我心

里就不舒服。我从感情上开始对阶级路线反感,但我还不能从理念上对之怀疑和否

定。我的不满是强烈的,但也是单纯的。阶级路线也说要“重在表现”嘛,为什么

又成了只看出身呢?我那时的感觉,用当时流行的话叫做“想不通”。所谓“想不

通”只是困惑、是苦恼;“想不通”还不是怀疑、不是否定。

 

问:你是说,共产党的阶级路线并没有错,错的是下面执行的人。所谓“经是好经

,让歪嘴和尚给念歪了。”

答:不,我当时还不是那么想的。“想不通”意味着对一件不合理的现象找不出一

种合理的解释;否则就是“想得通”了。我感到不公平,但是我不知道应该怪谁。

怪教育局吗?教育局只是在执行阶级路线;怪阶级路线吗?阶级路线本身似乎又是

对的;怪执行者在执行过程中出了偏差吗?那也很难说。想想看,当成千上万考生

的资料摆在招生工作人员面前,你说他们该怎么办呢?考试分数只说明学习成绩的

好坏,不说明政治表现的优劣。初中生的品德鉴定一般都大同小异。别人怎么能仅

仅依据那一份单薄的材料就判明谁在政治表现上更优秀、谁不优秀?谁是真积极、

谁是假积极?既然执行者不可能对每个出身不好的学生分别作细致的个案处理,他

们就很容易把我们一律归入次一级的档次。我当时的思考自然还没有达到上述那么

清晰的程度。我当时只是为自己受到明显的不公平对待而十分愤慨;与此同时,我

又为自己找不出这种不公平的责任承担者而相当苦恼。

 

八十六、十九中的最初印象

 

问:最后,你还是只有上十九中。

答:是的。最后,我还是上了十九中,带着强烈的不满和困惑。

  十九中位于成都东门外,我家住在西城区。从我家乘公共汽车横穿市区之后,还

要步行一刻钟才能到学校。家里人知道我心情不好,特地让继父陪我一同去学校报

到。刚下过几天雨,天气阴晦,道路泥泞。十九中的校舍又很陈旧。大操场由于荒

废了一个假期而长满了野草。我未报到之前就已经听到了不少关于十九中的传闻。

这的确是一个老学校,但近几年来名声很差。那时一般人评价一所学校的好坏,主

要是依据升学率。据说十九中的升学率在全成都市只排在倒数第二。六二年考大学

,全校一百多毕业生只考取了八个——当时成都市高中毕业生的升学率大约在百分

之五、六十左右。不消说,我对十九中的最初印象是非常恶劣的。我简直有种被发

配的感觉。

  不过在这一年,十九中却颇有一番励精图治的新气象。来了一位年轻干练的新校

长。在开学典礼上,新校长的讲话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他的讲话简短,语句铿锵

,还引用了一段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名言。最后,他号召全校师生“共同努力,提高

教学质量,办好社会主义十九中。”你知道,一般的共产党干部作报告,要不拿腔

拿调,严词厉色,要不婆婆妈妈,拖沓破碎;而且照例都冗长不堪。相比之下,这

位校长的讲话的确别具一格。在开学典礼上,学校领导还专门表扬了一位在全市物

理竞赛中获奖的高三学生。当时,很多人都有一种兴奋的感觉:十九中这个原先除

了在清洁卫生上年年模范而在其他方面乏善可陈,尤其在教学质量上不值一提的学

校,看来这回真的要“翻身”了。

  我大概是少数几个不曾为学校的新气象所感染的人之一。因为我还在为自己没上

成四中一事耿耿于怀。

 

八十七、在十九中的好日子

 

问:无论如何,新的生活总算开始了。就象你母亲讲的,“好学生到哪里也是好学

生。”十九中既然下决心励精图治,在这种气氛下,你的心情应该会慢慢好起来吧

答:我高中阶段的生活最初是很顺利的。开学不久,我就被选为校学生会的学习部

长。这次当选多少有些出我意外。因为我是个新生,同学们还不了解我。这一来得

力于班主任的推荐,二来得力于会上主管学生会工作老师的美言。这位老师详详细

细地介绍了我初中毕业时的各科成绩,引起与会同学们的一阵赞叹。最后,我以很

高的票数当选。当时我颇为感动。本来,我对老师的器重、同学的支持,多少已经

习以为常。由于这次的心境不同以往,所以感受也就不一样了。我甚至觉得有几分

不安:十九中的老师同学对我这么好,而我却对十九中一肚子牢骚。当然我也明白

,我的那股怨气实际上并不是对着十九中来的。

  几周后,学校举行第一次半期考试。我的平均成绩超过九十九分。各班把前三名

的分数抄上红榜,贴在月台前。我的成绩是最高的。于是,我一下子就在全校出了

名。

 

问:要是你在四中,也许还当不了第一名哩。

答:那倒是。所以我并不敢得意。从小学到高中,我就读的学校都不是什么名牌重

点。说不定这倒对我有好处,因为它既容易让你获得自信又不致于使你变得骄狂。

 

八十八、游离感的萌生

 

问:要是在四中,大概也轮不上你当学生会部长。既然讲家庭出身,重点学校里出

身“红五类”的更多,包括干部子女更多,即便你因为成绩超常而被侥幸录取,在

那种环境下,你的日子也许还更难过。

答:我当时也这么想过。一方面,我觉得象十九中这样差的学校本不是我应该呆的

地方;另一方面我又感到,象四中那样的好学校似乎又不是我适合呆的地方。那么

,哪里才是对我这种人既应该又合适的地方呢?

  我在十九中的好日子并不长。就在第一年的“一二·九”校会上,学校表扬了一

批三好学生,而我不在其内。校会前一天,班主任找我个别谈话。他先是肯定了我

在努力学习、遵守纪律和帮助同学许多方面的优点;然后又指出我“在政治表现上

不够突出”,因此和三好学生的标准“还有一段距离”。我不服。因为我看不出自

己还有什么事情做得不够好。班主任提到我“没有积极主动地靠拢组织。”意思是

说我没有频繁地找团员同学谈心、汇报思想。这种批评我很难接受,但也很难反驳

。除去在开学之初,我曾向团支书兼班长询问过我原先的入团申请材料是否已经转

到十九中、算是向他表示了一番争取入团的愿望之外,我的确再没有找团组织谈过

话。可是,这怎么就能算“政治表现不够积极”呢?组织上不也总是强调政治表现

要看实际行动,不靠口头上的漂亮话吗?你知道,所谓向组织谈心、汇报思想,无

非是先讲一通自己有什么思想问题,然后又如何通过教育得到提高;并且作出十分

谦卑的姿态;恳请组织上多多批评帮助。在当时,我虽然还不至于把这些做法视为

装假和谄媚,但下意识地不喜欢这一套。从幼儿园到初中,我一直是公认的好学生

 。没有一次评选优秀把我拉下过。如今,我第一次被排除在“优秀学生”之外,虚

荣心受挫尚在其次。重要的是,我再一次强烈感到自己受排斥。

 

问:问题的症结恐怕还是在家庭出身上吧?    

答:这是不言而喻的。既然我的表现丝毫不比其他任何三好学生逊色。

  在经历了升学那场重挫之后,我对这次挫折的反应已经要淡薄得多了。不过在心

底里,我越来越感到自己被游离、被边缘化。过去,我总是理所当然地把自己归为

“先进的”、“积极的”一类,如今我被排除在这个群体之外;与此同时,我又不

承认自己属于“落后的”、“消极的”或“只专不红的”。不少出身不好的学生,

早就放弃了在政治上积极表现的愿望,转而安分守己、只在学习上默默努力。而我

却不甘于接受这种安排。我总觉得我和他们还是不一样的。

  问题的复杂之处在于:当我被排斥于所谓“先进分子”的圈子之外时,我自己还

没有一套独立的关于“先进”和“落后”的不同的价值标准,因此我仍然希望自己

被对方肯定和接纳。然而,一次又一次的被排拒,又使我不能不意识到,在我和那

个号称“先进”的群体之间,实实在在地存在着一道裂痕,而这道裂痕未必只是误

会的产物。象一位真诚的求爱者,屡次被拒也许比轻而易举接受反而能激起更强烈   

、更纯正的追求愿望;但与此同时,由于被拒的理由是如此的缺乏说服力,于是他

不得不开始暗暗地怀疑对方是否真的那么完美无暇。□(未完待续)

                                                                         

——《北京之春》 93年7月号(总第2期) http://bjzc.org/bjs/bc/0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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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ast updated 01/17/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