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极权统治存在时,一般人困惑的是,这样的一种统治,怎么可能垮台?

当极权统治垮台后,一般人困惑的是,这样的一种统治,怎么还能存在?

 

 

Home 专著۰文集 時事۰縱橫 广角۰视频 影像۰生活 搜索۰回馈


   

Home | Up | Next


   

【時政۰观察】选择更多年


 

 

 

 



胡平/芮朝怀:天安门抗议35年之后的反抗问 题




2024年4月15日


编 按:35 年前,声势浩大的天安门民主运动以被残酷镇压而告终,中国与第三波民主化擦肩而过。重视从过去的失败中学习,才更可能在未 来取得成功。那场运动的经验教训是否得到了正确的总结?如何看待公民抵抗在香港所遭受的严重挫败?为什么我们必须坚持非暴 力抗争作为争取自由民主的手段?如何改进我们运用这种抗争技术的技能,从而提升成功的机会?《中国民主季刊》芮朝怀就这些问题,与 《北京之春》荣誉主编、中国民主转型研究所荣誉所长胡平先生做了以下对谈。

芮朝怀(以下简称芮):首先,您认为八九民运有哪些非常成功的地方或者说成就?它又有哪些重要的战略或策略失误与其最终的失败有关 系?还有,您认为 35 年后的今天,89 民运的经验教训是否已经得到了正确的总结呢?

胡 平(以下简称胡):八九民运是一场伟大的民主运动。第一,
它 是一场真正的民主运动。近代以来,中 国和很多国家都发生过大规模的群众运动,有些是宗教的,有 些是民族主义的,有些是反对政府的,这些并不是追求自由民主,但 中国的八九民运是真正的民主运动。第二,参加的人数之多、规 模之大、持续时间之长,不但在中国历史上是空前的,就 是世界历史上也是极其罕见的。第三,这么大一场运动,始 终坚持非暴力,令人惊叹。在这场运动中,中国人,包 括海外华人,所表现出的崇高、热烈、真诚、团结,以 及面对六四事件所表现出的同仇敌忾、无比的义愤与悲情,实 在称得上是我们民族的一次高峰体验。中 国人的精神面貌从来没有表现得那么纯真、那么美好、那 么让人感动。我相信,每一个过来人都不会否认这一点,不 管他现在对这场运动怎么看。你既然曾目睹它飞掠高峰,你 就该知道它不是鸡,它是鹰。无论如何,我 们不应该对我们的民族失去信心。非常不幸的是,八 九民运虽一度取得了非常了不起的成就,但最终失败了。从 民运这边反思,民运在策略上的主要失误,简言之,就 是没能做到见好就收。

芮 :“见坏就上、见好就收”是您对 89 民运一个著名的反思性结论,您可否解释一下这个提法的意思?
您认为 1989 年民运在什么节点上可以见好就收?在非暴力抗争的某些培训课程中有一个说法,叫“宣布阶段性胜利”, 如果将“见好就收”重新表述为“宣布阶段性胜利”,是否更容易被理解?

胡:所谓“见坏就上、见好就收”,也就是博弈论的“一报还一报”
。是的,见好就收就是宣布阶段性胜利的意思。我在文章里 讲过:民运不是一锤子买卖,不可能一步到位,民运需要积小胜为大胜,因此需要在一定阶 段提出一定的阶段性的目标,去实现阶段性的胜利。已故的非暴力政治学权威基恩·夏普(Gene Sharp)曾经对 1989 年中国的天安门民主运动做过认真的考察与研究,他总结出的一条教训就是:如 果学生通过谈判获得可持续的政治空间后撤出(政治局里的温和派后来被证明已经准备考虑给予那种空间),学 生就可以声称取得了胜利并将这一信息传遍全国。这就是我所说的“见好就收”。另一位非暴力行动专家、塞 尔维亚学者波波维奇(Srđa
Popović)
在他那本专门研究如何用非暴力方式打败独裁者的书《革命蓝图》(Blueprint for Revolution)里,把“见好就收”当作非暴力抗争的重要策略原则。波波维奇说,非 暴力抗争要想取得成功,必须要“懂得在何时、以何种方式宣布胜利”即见好就收。波波维 奇也对中国的八九民运做过研究。他指出,中国八九民运失败的原因就是,学生太过理想主义,没 有利用当局的退让而及时地宣告阶段性胜利。

有人说,在八九民运中,从来就没有出现过“好”。当然不是。
在八九民运中,出现过不止一次的“好”。单 单是当局表示愿意和学生领袖、而且是学生自己的独立的组织的领袖坐下来对话,就已经是 非常了不起的成功了,还能不算“好”吗?在八九民运中,有好几个节点可以见好就收。例如 5 月 16 日阎明复到广场和学生对话,又如赵紫阳 5 月 17 日代表政治局五常委发表书面讲话。如果在这些节点上,民运见好就 收,八九民运的结局就会完全不一样。

芮 : 但那场运动的许多亲身参与者并不认同您的看法,
包括您说的这些节点。他们不认为在您说的这些节点上应当撤,而 且,许多人认为大的群众运动很难做到当收就收。

胡:我不同意这种说法。事实上,
广场上的学生有好几次差一点点就撤了。真是功败垂成,所 以特别遗憾。我当然知道,群众运动不比军队,很难做到令行禁止。群众运动要做到必要的自我控制是很不容易的。我 在八九之前就意识到这个问题。我在 88 年写文章提到,有人问为什么中国的民主运动总是以失败而结束?我的回答是,因 为它不失败就不会结束。

一般来说,群众性的非暴力运动要取得胜利,离不开两条。
一是要有严格的非暴力纪律,避免暴力行为,二是能见好就收,在 应该停下来的时候停下来。八九民运极其出色的做到前一条,做得太出色了。拿北京为例,几 十万人上百万人一次又一次的游行集会,长达 50 余天,居然没发生打砸抢,甚至连小偷都宣布“罢偷”。事后想起来都觉 得不可思议,简直是奇迹。

相比之下,让广场上的学生撤离广场的难度反而要小得多。八九民运把最难的都做到了, 把不太难的反而没做到。可见不是做不到,是当时的我们缺少博弈的概念,缺少政治是妥协 的概念。我写《八九民运反思》的目的之一就是强化这些概念。这样我们在下一次就可以做得更好。

芮 : 您也将“见好就收”用在了对香港反送中运动的分析中。据我所知,
不少香港朋友也不认同您的批评。您 认为反送中运动在什么节点上应该“见好就收”呢?“勇武派”崛起后,温和一翼决定不“割席”,对此您如何看?勇武派的“勇 武”到底意味什么,是否就是诉诸暴力?

胡:关于香港 2019 年的反送中运动,需要多说几句。6 月 15 日,港首林郑月娥宣布无限期暂缓修例,就是明显的“好”,
民 运就应该见好就收,而且反送中运动没有采取占领中心广场一类的方式,因此不存在撤离不 撤离的问题。但是在反送中运动中出现了勇武派的暴力。反送中运动的失败,就败在勇武派 的暴力上。

港人本来有着强大的、深入人心的非暴力抗争的传统。
可是在反送中运动中却出现愈演愈烈的暴力,需要说明的是,勇 武派的暴力不是暴力革命,不是武装起义,不是打游击。勇武派的暴力是低度暴力,主要不是针对身,而是针对器物,针 对政府象征物,比如立法会大楼外墙,还有地铁设施、亲共商铺之类,有些勇武派向警察扔砖头、扔燃烧物。

勇武为什么在反送中运动中得势了呢?其实是出于一个严重的误判。
港府要推行送中条例,港人强烈反对。6月9日,港人举行 100 万人大游行反对,但特首林郑月娥在第二天仍然说要推行送中条例,香港立法会主席梁君彦宣布要在6月12日二读审 议。在12日那天,从凌晨起,就有大量港人,主要是年轻人,包围了立法会,然后和前来 的警察发生激烈冲突,有抗议者往警察扔砖头,警方则发橡皮子弹和瓦斯,场面火爆,导致 立法会很难进行,主席梁君彦宣布推迟二读。三天后的6月15日,林郑月娥宣布暂缓修例。

在很多人看来,既然在9日的百万人和平游行之后,
林郑还说要修例,而在12日的暴力冲突之后,林郑就改口了,说 暂缓修例了。于是他们得出结论:和平游行是没用的,要来点暴力才行。纽约时报 17 日发表的新闻分析“习近平治下中国最大的政治让步是如何发生的?”,引用香港浸会大学政治学者高敬文 (Jean-Pierre Cabestan) 的话说,“一周前的那次适合家庭的游行不足以传递一个信息。”“不对当 局施加一点暴力和政治压力的话,你什么也得不到。”于是勇武派声威大震,很多和理非也对勇武刮目相看。但 这是严重的误判。我当时就写文章指出,港府之所以让步,就是因为百万港人的和平游行。因 为百万人和平游行引发了一系列连锁反应,尤其是国际社会的强烈反应,给港府和北京造成巨大压力。

芮 : 为什么说国际社会的强烈反应,给港府和北京造成巨大压力?
国际社会有哪些重要反应?

胡:就在 6 月 9 日大游行之后的第二天,美国国务院发言人发表声明:
昨天几十万港人的和平示威明确显示公众反对修 例建议。美国认为修例可能破坏香港的自治。如果通过修例,美国将考虑香港在国际事务中 的特殊(独立关税区)地位,等等。紧接着,6 月 11 日,美国众议院院长佩洛西也发表声明,高 度赞扬百万港人和平大游行,并指出,港府修例关系到美国对香港自治地位的评估。6 月 12 日,川普在白宫还专门讲到 6 月 9 日港人大游行,说,那真是 100 万人大游行啊,我从没见过那么多人的游行。另外,德 国政府也作出强烈反应并表示,如果香港与大陆签订引渡协议,德国将考虑停止它原来和香港的引渡协议。如此等等。

其实,北京方面自己也承认,它之所以让步,
是迫于国际社会的强烈反应。据香港建制派媒体《香港 01》6 月 16 日的报道,中联办专门派人到香港,给建制派解释为什么要让步,说:这次修例的初心正确,但外国势力一共有 67 次声明,企图加入干预及抹黑,令事情变得复杂,所以要暂缓修例。

港府和北京之所以在 6 月 10 日、11 日美国国务院和国会都发出警告之后,依然按原计划准备在 6 月 12 日立法会二读,那只不过是他们暂时还没掂量出美国警告的份量,
很快他们就权衡出来了,所以在 15 日就宣布无限期暂缓了。由此可见,港府和北京让步是港人和平抗争,以及和平抗争引发国 际社会强烈反应的结果,不是 6 月 12 日勇武行动的结果。

可惜的是,很多港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反送中运动初期的成功使很多人误以为和平抗议没用、勇武才有用。接 下来,抗议者提出“五大诉求,缺一不可”,受到鼓励的勇武派把他们的行动进一步升级。7 月 1 日,一些勇武派撞碎立法会大楼的玻璃大门,一度占领立法会。这时,从宣布无限期暂缓修 例后难堪的沉默了半个月的林郑马上站出来,宣称要“止暴制乱”。

我那时说,港人提出的诉求,有些可以通过和平抗争实现,
不需要加入暴力元素,有些诉求和平抗争达不到,加 入暴力元素也达不到。港人的勇武抗争在道义上固然有其正当性,但是我们不可忽视其副作用,尤其是被当局利用、反 过来打压港人自由空间的可能性。

芮:勇武抗争的副作用表现何在?

胡:7 月 1 日勇武派暴力冲击立法会大楼事件发生后第二天,
美国前驻港澳总领事唐伟康就发表讲话说,美 国和其他许多人一样对昨天立法会出现的暴力与破坏感到失望。英国外交部官员也发表了类似的讲话。但这些话勇武派都听不进 去。很多港人还是误以为和平抗议没用,勇武才有用。一句“是你们教我们和平抗议没有 用”的口号很是流行,连一些和理非的代表人物都常提这个口号。

7 月 24 日,美国学者戴雅门(Larry Diamond)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提出,港人应该见好就收,
转而为长期 目标的谈判和接下来的区议会选举作准备。戴雅门对运动的渐趋激进化感到很忧虑,他尤其 担心少数人从先前的非暴力策略转向了针对财物的暴力。戴雅门说,虽然香港不是大陆,但当局仍然有能力强力镇压。一 旦北京决定出重手以掌控局势,“西方社会将没有人骑马来拯救这些香港民主人士,我们没 有能力也没有法律地位进行干预”。日本东京大学教授松田康博说,政治是妥协的艺术,港 人应见好就收。有一些要求得到了解决,就暂时结束,然后再以和平的方式重新再来。前美国在台协会理事主席的卜睿哲 (Richard C. Bush) 也说港人应当见好就收,坐下来对话解决问题。戴雅门和松田康博都提到八九民运未能 见好就收的失败教训。一些资深的民主派领袖,如李柱铭、黎智英、朱耀明,都对勇武派的 行为表示反对,担心这会招致当局的强力镇压。李嘉诚在报上刊登广告反暴力,警告“最好的因可成最坏的果”。但 仍有很多人相信和理非没用,不升级不勇武不行。

这时有人提出,民主派要团结,不要内斗,不要互相批评;应该“
不割席”,兄弟登山各自努力,文的也来武的也来不是更好 吗?那时还有人提倡去中心化、无大台,提倡运动应该像水一样无定形,如此等等。这些说 法一时间很流行,不少人还自以为发明了什么社运的新策略呢。

芮:您为什么不赞成“去中心化”、“无大台”?

胡:我对这些流行说法都非常不赞成。“去中心化、无大台”,
其结果就是木桶定律 -- 一只木桶能装多少水,取决于最短的那条木板 -- 运动的结果取决于最激进的少数人,也就是最激进的少数人绑架了大多数 人。“不割席”是奢侈品,只有在高度法治的地方才行得通 -- 警察在打压暴力行为时能严守分际,不去打压和理非。港 府和北京哪会这么好?港府和北京一旦决定严厉打击搞暴力的勇武派,它一定会把和理非一 锅煮了。

再接下来,一些勇武派提出个大计划,叫“揽炒”,玉石俱焚,
同归于尽。他们要用不断的街头暴力,破坏公共设施,制 造交通堵塞,干扰政府施政。因为没有一个社会可以这样长期混乱下去,到头来就迫使当局 二者择一:要么作出让抗议者收获的让步,要么严厉镇压。他们又认定,当局一旦残暴镇压,必 定引起美国等西方国家的强力反制,给中国政府造成很大损失,甚至引爆中共统治危机,导致中共统治的崩溃。

我一看到这个策略就反对,因为很明显,如果实行揽炒策略,
当局很可能选择严厉镇压,那固然会招致国际社会的制裁,但 是当局能够承受这个代价,民运却承受不起那样的镇压,到头来玉焚了,石却没焚。后来,北京直接出手,全 国人大通过对香港的国家安全法。一不做二不休,接下来又修改香港的选举规则,剥夺了民 主人士成为正式候选人的资格。最近又通过了 23 条。香港全面沦陷。回顾整个过程,香港民运转胜为败,从民运方面检 讨,败就败在不知道见好就收,败就败在勇武派的暴力抗争。

芮:也有香港朋友说,大规模的群众运动不可能做到见好就收。

胡:这完全是在重复先前为八九民运失败辩护的论调。
反送中运动重蹈了八九民运的覆辙,都是因为没有见好就收而失败,然 后又都是拿群众运动不可能自我控制来辩护。港人没有吸取大陆民运的经验教训,我们海外 民运自己就没有认真吸取八九民运的经验教训。如果海外民运认真吸取了经验教训,我们就 可以对港人提出忠告和建议。但是这么做的人寥寥无几。大多数人只是一味的呐喊助威。这使人想起圣经故事里的一句话:“他 们什么也没有忘记,但什么也没有学会。”

芮:我们回到总结八九民运经验教训的问题上来了。
人们都知道应该总结经验教训,但并非所有“总结”、“反思”都 是正确、有益的。

胡:六四之后,我最大的担心就是,
一般人会从消极方面吸取经验教训:就是对于中共这样的政权,非 暴力抗争是没有用的。问题在于当人们认为非暴力抗争没有用的时候,他们并不会像很多人 想象的那样转而进行暴力的抗争。因为在今天中国的这种现实条件下,由一般的民众进行暴 力抗争是缺少现实可行性的,因此当他们失去了对非暴力抗争的信心,从而放弃了非暴力抗争,他 们也就是放弃了抗争本身。所以我觉得有必要向大家说明,在中国就算面对中共这样的政权,非暴力抗争依然是可行的,是 可以取得成功的。以前包括八九民运遭到的失败并不是必然的,这和我们民运方面自己的策略失误有很大的关系。

不少人同意我对八九民运的分析,
也认为八九民运的失败确实并不是必然,如果能够做到见好就收,那 完全可能取得成功。但有些人又说,你要求一场大规模的群众运动能够做到必要的自我控制,这 根本是做不到的。按照这种说法,民运好比一辆只有油门没有刹车的汽车,那还有多少人肯坐上来呢?我 们不要小孩子玩火,就因为小孩子控制不住火势,到头来往往是把自己也给烧灼了。要说大 规模的民主运动做不到必要的自我控制,那结论就该是以后不要再搞什么民运,免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 那篇《八九民运反思》很长,有 8 万多字,在《中国之春》月刊上连载 8 期才发完。当时有些批评者表示很不耐烦,他们说,也许,下 一次民运都爆发了,你还在那里没完没了地反思呢。我要强调的是:如果没有对八九民运的深刻、正确的反思,下 一次民运根本就不会到来。

30 多年过去了。在中国,大规模的、
有千千万万民众参与的民主运动再也没有发生。照这样下去,今 后民运也很难发生。正是在这种严峻的形势下,我们再次提出非暴力抗争的问题,必须认真 总结过去民运的经验教训,努力恢复人们对非暴力抗争的信心。

芮:具体地说,从八九民运和反送中运动,我们可以怎样总结教训,
怎样改进?

胡:两场大运动都遭到大失败。我们必须总结教训。“
国际非暴力冲突研究中心” (ICNC) 总裁哈迪 • 梅里曼(Hardy Merriman)归纳出非暴力抗争成功的三大要素:一致抗争、规划和非暴力纪律。他强调一定要有 战略策略的规划,要有非暴力纪律,防止某些参加者的暴力行为。而反送中运动期间提出的 “兄弟登山各自努力”、“和理非与勇武不割席”、去中心化、不要大台,条条都是和这三 要素对着干的。这怎么搞得成?至于八九民运中广场学生总是撤不下来,基恩·夏普总结的教训是,非 暴力占领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地点对于抗议者来说毕竟是危险的,他们很容易被对手移除。”香港 2014 年的占中运动也是采用了占领的方式,结果也是在该撤的时候撤不下来,导致最后被当局强行清场,整 个运动黯然落幕。为了避免这一错误,在未来的抗争中,除非我们事先建立起退出机制,否则不要采用占领这种方式。

芮:在海外,您和王天成等人都强调要坚定对非暴力抗争的信心。
可是当局的控制越来越严密。习近平上台以来,中国重回极权 高压,高科技监控技术的发展,也给当局的控制提供了新的方便手段。在这种背景下,怎么 才能重建人们对非暴力抗争的信心呢?

胡:现在当局的控制相当严密,不过在江胡时代,还是比较宽松的。
在互联网大普及的初期,再加上维权律师群体的出现,人 们发表异议的空间比八十年代还大。

举一个例子,79 年审判魏京生,魏京生的自辩词和律师的辩护都是保密的。
是一个在官方电视台工作的朋友在法庭现场偷偷 录了音,然后民刊的朋友把录音整理成文字油印成传单,在街头散发,但很快就被当局逮捕 判刑。可是到了胡温时代,民运人士在法庭受审,他的自辩词和律师的辩护词马上就上了互 联网广泛传播。这说明曾经一度,在中国,表达异议的空间比八十年代还大。

问题是,虽然空间比原来增大了,但是缺少了千千万万民众的参与。
也举一个例子。2000 年六四前夕,北大哲学系研究生江绪林在著名的三角地贴出海报,呼吁大家纪念六四十一周年。那时候的北大学生大都是知道六 四的,在那时,校园里是可以公开讨论自由主义的,可是没有人响应江绪林的呼吁。江绪林 还提出建立学生自治联合会,也没有人响应。那时北大校方并没对江绪林采取多么严厉的措施,江 绪林后来还是毕了业,然后还去香港留学,取得博士学位后还能在上海的华东师大担任教职。这说明,一 定的空间是有的,敢带头的勇士是有的,缺的是广大民众的响应和参与。

1998 年 5 月,印尼爆发大规模民主运动,苏哈托专制政权黯然下台。
在那以前印尼人有这样一种说法:“十个人上街 抗议,政府不理你;一百个人上街抗议,政府要抓你关你;十万个人上街抗议,政府就会和 你谈判。”过去这 30 多年间,一小批勇士前赴后继,奋斗不止,可歌可泣,但遗憾的是,大规模的、有千千万万民众参与 的民主运动却再也没有发生。

随着时间的流逝,民运方面没有突破,
而统治者就抓紧时间去加以修补,把它镇压的技巧加以提升,当 局的控制愈加严厉,非暴力抗争的空间被严重压缩,但这种控制不可能天衣无缝,一定的反对空间总还是存在的。白 纸行动的发生就是一个例子。关键问题是参与的人太少,以及一般人失去了非暴力抗争的信心。所 以我们还是要努力重建非暴力抗争的信心。

芮:现在海外有不少人主张暴力抗争暴力革命,
他们说非暴力此路不通,只能暴力革命了;有 的说非暴力和暴力不可偏废,我们既要非暴力也要暴力,等等。

胡:不要以为这种声音这种主张现在才有,以前早有过了,
二十多年前、三十多年前就有过了。这类声音国内有,当 时没有互联网,这类声音外界听到的很少。海外有言论自由,我们就听到很多。

六四后不久,一个来自台湾在美国当理工科教授的张系国,
也是个著名的科幻小说作家,自费在《世界日报》上登广告:“悬 赏十万美元,捉拿邓、李、杨,死活不论。”有些民运人士嫌老的民运组织不带劲,又成立新组织,成立党,宣 称要推翻中共,不排除暴力,除了搞学运搞工运,还专门提出要搞兵运,策动兵变。王炳章在 98 年出版了一本《中国民主革命之路》,除了讲和平斗争、合法斗争之外,还用了很大篇幅讲暴力革命,讲武装起义、军 事政变,还讲到绑架、暗杀等行动。

可是三十多年过去了,主张暴力革命的朋友们提出的种种行动方案,
没有一条付诸实行。不是他们不想实行,而 是实在找不到切实可行的方式、手段和工具,以至于到头来毫无作为。他们自己三十多年的 经历证明了他们的主张没有现实可行性。

芮:也有人争辩说,过去 30 多年,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暴力抗争,比如杨佳、张扣扣;
又比如有些地方的村民反强拆,他们 集合起来,拿起家伙对恶势力以暴抗暴,有的还取得了成功。请谈谈您的看法。

胡 : 我们谈的暴力非暴力抗争,主要指的是有政治诉求的社会运动。
像杨佳、张扣扣,以及反强拆的村民对基层恶势力以暴 抗暴,不属于这个范畴。《水浒传》里的不少好汉,在投奔梁山之前都干过这一类行动,但 是只有他们上了梁山和众好汉聚集在一起,扯起“替天行道”的大旗,这才算开始了他们的造反事业。你注意到了吗?没 有民运人士去当杨佳当张扣扣,也没有民运人士集合起来拿起家伙和政府的爪牙们干。可见 这种区别当事人是明白的。

芮 : 您在文章里提到过,搞政变、兵变是别人的事,不是我们的事。
您也谈到,那些鼓吹暴力革命的人,实际上手里没有 枪,没有办法来真正搞暴力革命,所以说只剩下非暴力抗争的选项。但是我也看有人提倡 说,为什么不能把我们的努力方向用于促进政变或者兵变?如果我们把精力和资源去投入到 促进兵变和政变上,会不会有可能成本反而会更小呢?

胡:搞政变必须是接近最高权力的高层官员,
搞兵变必须是掌握一定武装力量的军人。如果你是华国锋,是 叶剑英,如果你是林立果,那另当别论。我们是平民,我们是民众。我们没法搞政变搞兵变。当然,我 们可以用我们的文章和讲话,用我们的思想和理念,去影响那些高层的人,影响那些军人,并 且通过和平的集体行动展现我们的意志和力量,向统治集团施加压力,促使其分化和变化。这 对我们来说还是非暴力。

需要说明的是,高层政变、军警抗命,乃至兵变,
其实和我们所说的非暴力抗争并不冲突。因为所谓非暴力,是 指民众采用非暴力。非暴力抗争问题专家基恩·夏普讲过,非暴力抗争取得胜利的方式之一就是,声 势浩大的非暴力抗争激化了专制统治集团内部的矛盾,促成了统治集团的分化:许多官员拒绝执行上级的命令、军 警不愿意镇压和平抗议的民众,甚至发动政变和兵变。非暴力抗争获得胜利的另外一种方式是,在民间的巨大压力下,统 治集团上层分裂,开明派战胜强硬派,和民间力量达成制度性妥协。

芮:最后,可否请您谈谈,在纪念八九民运 35 周年之际,反对阵营需要特别思考的问题是什么?

胡 : 我以为,我们需要特别思考的问题是如何改进自己,
如何把对的事做对。如果从民主墙运动算起,国 人争取自由民主的斗争已经有 45 年了。回顾以往,我们曾经有过令人激动的高峰,有过令人鼓舞的拓展,有过对未来的高 度乐观与坚强信心。然而到了 45 年后的今天,我们却不能不发现,我们陷入了令人悲痛的低谷,曾经有过的那些成果都荡 然无存了。

面对这样的现实,我们不能不问自己:怎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
我们自己在哪里没做对?无 怨无悔应是指信念的执着和献身精神的矢志不渝,那并不意味着我们先前所作的一切,在方 式上和策略上没有任何可以检讨和可以改进之处。我们做的事是对的,但是我们遭到的严重挫败表明,我 们没有把对的事做对。如果在“六四”35 年后的今天,我们都还不能找出当初的失策之处和谋得今后的改进之道,那 就是辜负了 35 年的光阴。

波兰的瓦文萨在讲到为什么偏偏是波兰,
最早取得了自由民主的突破时说:“因为我们比所有人更精明,我 们从别人的模式中吸取了教训,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瓦文萨说:“一切困难都是可以克服的,可以战胜的!那取决于你用什么 武器,什么方法,抑或是盲目冲动。我以前常坏事,就因为我常常冲动——什么?不行?天 啊,这怎么行!然后就被对方一拳打在下巴上。后来终于想通了,这不是办法。我输了,证明我的方法一定不对。所 以我后来改变战术。我想,嘿,我今天打不过你,好的,后会有期。改天换个方式再来,不行的话再换个方式,再换一个。如 果我还是落败,就说明我还没学乖,或者没有选对武器。

相比之下,我们缺少的正是这种不断反省、不断改进的精神。
八九民运遭到严重的挫败,许多人只是一味地去怪中共——不 是我们没做好,而是中共太坏了;要么就是去怪民众,去批判中国人或中国知识分子的劣根性。就算这些责怪全部正确,那 又怎么样呢?既然我们的对手和我们的民众都是给定的事实,我们的使命正是在这样的现实条件下,而 不是在另外的假想的条件下,推进自由民主。因此,我们必须改进自己,我们也只能改进自己。仅仅是做对的事还不够,我 们还必须把对的事做对。

芮 : 谢谢您。今天对谈的是一个如此重大的问题,希望将来的抗争能做得
更好,达成结束专制、建立民主的目标。


《中 国民主季刊》2024年第2期(2024年4月15日)
链接:https://chinademocrats.org/?p=3110




     
   

Home | Up | Next

对 郭文贵妻女来美一事的一种解释 (2017.6.26)
向姚文田先生致敬 (2017.6.19)
一带一路,亚投行影响为何日盛?盘古员工庭审说明了什么?(2017.6.9)
中国会沦入《1984》吗?-评中共当局互联网管理新规定  (2017.6.5)
纪念“六四”的四层意义 (2017.6.4)
《软埋》挖出埋不住的土改悲剧 (2017.5.29)
王岐山要打击郭文贵的保护伞了吗 (2017.5.25)
中国社科院40年,姓党姓马好幸福? (2017.5.22)
我为有这样的老乡而骄傲 (2017.5.18)
反腐,北京会学香港吗 (2017.5.12)
金融反腐出重手,揭开中国金融黑幕一角?(2017.5.8)
为中国民主转型竭诚尽力 (2017.5.5)
写在十月革命100周年 (2017.5.4)
谁是郭文贵国内保护伞?(2017.5.1)
谈谈文革中的“奉旨造反” (2017.4.28)
反习王派的最后机会 (2017.4.27)
镇反运动小议 (2017.4.14)
近期国际外交格局的急剧演变 (2017.4.14)
毛泽东曾后悔改国号吗?(2017.4.4)
两岸关系新动向 (2017.4.3)
西藏问题答客问 (2017.3.31)
香港特首选举之我见 (2017.3.17)
是窃听还是监听?——我看奥巴马窃听疑云 (2017.3.11)
听川普总统国会演说有感(二)(2017.3.6)
川普的旅行禁令的更新版何时发布 (2017.3.3)
听川普总统国会演说有感(一)(2017.3.1)
反右既非阴谋也非阳谋——写在反右运动60周年 (2017.2.16)
清查“五一六”之谜 (2017.2.13)
美墨边境围墙与柏林墙 (2017.2.7)
悼念李三元 (2017.2.6)
听川普总统就职演说有感 (2017.1.20)
打贸易战须打人权牌 (2017.1.20)
美中贸易战,箭在弦上 (2017.1.5)
2017,两岸关系何处去?(2017.1.4)
川普要联俄抗中吗?(2017.1.3)

【時政۰观察】选择

【读书۰评论】选择

专著۰文 集 | 時事۰縱橫 | 广 角۰视频 | 影像۰生活 | 搜索۰回馈


   

last updated 06/28/17 0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