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这个世界没有了敌人, 只怕我们便会憎恨原来的友人; 正如同我们的四周没有了友人, 我们便会觉得那旧日的敌人也有几分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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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京生与劉青、胡平對談錄 羅 蒂 整理 1993年10月10日 - 10月16日 http://blog.boxun.com/hero/huping/260_1.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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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中國人權組織的負責人劉青及《北京之春》主筆胡平最近數次從紐約打電話給北京家中的魏京生。這里是他們一九九三年十月十日及十月十六日,美東時間中午十二點的對話錄(根据錄音整理)。 民主牆往事 劉 青:魏京生,我是劉青。我現在在胡平家里,你們當初沒見過面,是不是? 魏京生:沒見過。 劉 青:胡平也是民主牆的,當時在《沃土》,胡平在理論上是很杰出的,你在國內也許不太清楚。他對外界很了解,你們談談會很好的。 魏京生:反正很早就從《人民日報》上看到了,他是“反動組織”的頭頭。 胡 平:魏京生,我是胡平。我在七九年秋天《中國青年》雜志召集民刊人士開會時見過路林,當時徐文立、北島、劉青都去了。那是在審判你之前。我在八七年初來到美國。 劉 青:胡平是參加了一次競選,當上了人民代表,不料當上后几年卻卻都沒有了工作。 胡 平:那是八零年冬天,很多大學搞競選,選區人民代表。我當時在北大讀書。北大搞得熱鬧,同學們對你也很關心,提的問題當中有一百多個都是有關你的。中文系曾搞了一個民意測驗,其中一項就針對這些競選人對魏京生一案的看法。所有參選者無一人表示贊同那次審判結果,均認為是三中全會以來最大一次錯案。海外對你的情況或許比國內知道得更多一些。從民主牆剛剛出現,海外中英文報刊都有一些報導,到后來審判、被捕,一直有人在寫這方面的文章,介紹你的觀點;比如你的大字報,在法庭上的辯護詞,在國內能讀到的人可能較少,但在海外影響非常大。方勵之在美國一所大學教書,你被放出來后他也發表講話關心這件事,劉賓雁在普林斯頓,也十分關心你。八九年初國內知識界一些人聯合寫信要求釋放你。 劉 青:不過,民主牆時期也不是十分單純,各种思想,各种目的的人都有。很多情況,是歷史沉淀過去了,沙子全沒了,剩下的就是比較好的了。 胡 平:現在情況好多了。所以,現在很多人非常關心自由、民主,但對民主牆的歷史所知甚少,有的好象還要划清點界線。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你要搞民主,就得對划清界線划一條界線。每個人為了證明自己是好的,怕挨整,于是誰走在最前頭,挨了整,就赶快跟他拉開距离。這正好給人家机會,一個收拾你的机會。有時侯就應該大家一起說一聲“不”。這么多年來,民間、党內清洗那么多,如果從一開始他們就都說一聲“不”,事情就不至于這個樣子了。 劉 青:這是中國人的一种生活態度,民族的一种生活態度。 魏京生:懦弱的性格。 胡 平:話說回來,人有時想去鑽空子,不去惹麻煩;回避很多重要問題也能說些話、做些事,因此不少人采取這种辦法。 魏京生:最后,大家都會發現,沒有多少空子可鑽。 劉 青:几十年來,大家被一撥一撥地全整到了。所以從一開始,就該對那种侵犯、那种專橫說一聲“不”。 魏京生:對。 劉 青:現在大家都比較清楚了。 魏京生:我這次出來感覺也比較深。很多人現在是慢慢明白起來了。 劉 青:七九年時左的人太多了。那時敢于站出來,在民主牆前做點事的畢竟是少數。 魏京生:就是民主牆的一些人,也急著跟咱們划清界線。 劉 青:有几個組織不愿介入,《沃土》即是,不過胡平不一樣。 胡 平:我先是在北大校園看到《今天》,就寫信給他們。后來北島來,相談之后,他將我介紹給了姜洪。 劉 青:姜洪現在是陳云儿子的高參,在智囊團中大概是一個很重要的人物。 魏京生:那時不容易跟誰聯系。 劉 青:當時都是北京一些關心政治的熟人小小圈子,一個個小圈子出來就形成了民主牆。 胡 平:我最先找到一個叫夏訓健的,搞《群眾參考消息》,你記得吧?但談了談,感覺不是很好…… 劉 青:他屬于比較保守一點的。他后來遭受了几次遣送。在你們被抓了之后,他先被關押了几天,遣送回湖北,大概過了兩個月左右他又來了。當時他在北京沒有戶口,在北大沒有正式工作,相當凄涼。后來又走了,以后我就不清楚。你記得四川一個畫家薛明德嗎? 魏京生:有印象。 劉 青:他几個月前由廣州到香港,又來到美國。他要我問候你。 魏京生:謝謝他。 劉 青:當時他先寫信給我,我們討論研究后找人專門負責接待他。但當年有些事情容易被攻擊,比如找在外國的人要錢等等。我們跟他講過希望他注意點,不要因這類事給民主牆造成太大影響。后來就有些看法不一致。 “審判”前后 胡 平:七九年秋天還沒開審的時侯,很多人要去為你辯護,結果審判誰也不知道,根本進不去。 劉 青:那時你委托我來辯護或找律師,我与路林到北大、北師大,他們有各种各樣理由。最后路林跑到法院,說他和我愿意擔任辯護。路林無權辯護,因他是同案,我可以。我對法院說,你們要給我法律依据,你們連刑法都沒有,結果他們說我是污蔑無產階級專政。 魏京生:他們當時把我妹妹給我的信扣住了,我始終都不知道。 劉 青:我們在向中級法院羅克欽談的時侯,我提出了四點,要求轉給你,他答應了,你看見了沒有? 魏京生:到現在也沒有看見,人家不給你爭。 劉 青:他當時說保證會轉給你。當時我代表聯席會議,對你的案子進行救援和辯護。我提出几點,其中一個是要看你,對你的情況進行了解和采訪。他說這個是不行的,說探望不是中國司法制度的規矩,并說那是資產階級那一套。他說我把地點看錯了。 魏京生:那個情況我知道一點。他們法院的人也沒有辦法,是上面有指示,連我好几次要求見我家里人都不讓見的。我提出要找你是估計你可能還沒進監獄,但主要也只是想試試。他們當時指定了一個律師,是個老太太,叫劉樹芬。然而指定的律師卻提出兩條:一是你自己辯護;你已經准備了好几個月,即使我來辯護也不會比你自己辯護的更好。其次她說她自己是共產党員,你的官司就是跟共產党打,我怎么給你辯護呢?因此我寫了一份辭退書把她辭掉了。這個人不愿弑沉夹恼勗挘矝]法談話,當時法院有几個人都是這种態度。 胡 平:其實你自己給自己辯護要好得多,別人不會辯護得這么有力,自己辯護給你提供了一個講話的机會,別人辯護你反而沒有這個机會。 劉 青:有一個叫胡小東的,和楊光認識,曾擔任過你的翻譯,把你的自傳交給大使館。 魏京生:跟楊光想法聯系、聯系。你們在刊物上寫文章時,可以順便地解釋一下,那時很多人都誤解了楊光。 劉 青:我曾寫了文章,對楊光不客气,我說…… 魏京生:實際他是按照我們當時的決議辦的。 劉 青:路林說你們有這么一個商量。但商量歸商量,把事情推卸出去,這沒什么。然而他在法庭開庭的時侯,實際上是做了一個證,證明你的文章起了宣傳煽動的作用,這正是他們所需要的,當然現在我已經不象當初那么責怪他了。 胡 平:楊光出來以后為這事壓力挺大的,海外的活動他都不深介入,因為怕別人對他責備太多。你這樣解釋很重要。我想當時參加民主牆這一批人還是相當优秀的,大体上沒有几個在原來的立場上后退過。 劉 青:据我所知,認為自己當年做得不對的還沒有。包括象傅申奇,他被提前釋放了兩年,但他也不是后退。他只是說國家在往這個方向走,那我就不用去做了。但八九年后他又站了出來,又被抓了几次。現在被判三年勞動教養。他是上海的,在民主牆里他是一個很重要的人。 胡 平:七九年四月,你剛被抓了沒多久,北京共青團中央政策研究室派了几個人与民主牆的人接触。就我所知,民主牆方面的一些人雖然与你的某些觀點不太一致,但都是為你辯護的。有一段時間接触還很頻繁,團中央研究室把接触情況還寫了一個報告,劉青大概看過吧? 劉 青:對。他們先到聯席會議,找到我,然后跟各個刊物開始聯系。當時有所謂的四大家,還有《探索》、《人權問題》、《人權同盟》、《人民之聲》。胡 平:四大家指《四五論壇》、《今天》、《沃土》、《北京之春》。海外這方面的材料很齊全。民主牆的大字報,這些刊物的各期雜志,我們自己記不清,沒見過的,他們全有。 劉 青:翻譯成很多國文字,香港、台灣都出了,他們比國內收集得全。 魏京生:有些過去的人,不想出來活動的,也可以拿這個當做學問的材料。 胡 平:你給一些做博士論文的人提供題目了。 魏京生:那也不錯嘛。 劉 青:我這有一個邀請,是格蘭斯曼先生給你的。你可以試著辦一下。 魏京生:辦一下,看他們是什么態度。我先把身份證辦了,再去辦護照,走不走再說。 劉 青:哪怕辦下來不走都沒關系,先把他們的看法、意見摸清楚。我出獄后一年,他們才給我身份證。 魏京生:我現在連戶口都沒落上。辦戶口的人說手續不全,比較复雜,又回去辦去了。 胡 平:北大一位哲學系老師郭羅基你知道嗎?他現在在美國做訪問學者。他在你被捕、審判后寫了一篇文章“政治問題是可以討論的”,影響非常大。上面對他特別不滿意,把他從北大搞到南京大學去了。 劉 青:他也是“中國人權”的理事。 胡 平:党內其實有這种意見的也不少。他談得很大聲,也特別勇敢,所以印象頗深。 劉 青:劉賓雁、方勵之現在都特別關注人權問題,都是“中國人權”的理事。 魏京生:我在你們的理事名單上看見了。 胡 平:理事名單上還有國內的于浩成。他不久前寫了篇論人權的文章,提交維也納世界人權大會,寫得非常好。還有八九年初,方勵之呼吁釋放你。很多知識界人士都投入了。北島你是知道的。還有陳軍,民主牆時期在上海參与過,現在美國;老木在法國。還有不少人在海外。 獄中回憶 劉 青:你是不是關在北京二十三筒,即四筒里面? 魏京生:對,我在那住了八個月。 劉 青:當時四筒小號有個叫魏容齡的,你曾請他把一份辯護書交給我。為這事,他的小號被撤掉了,被關了好几個月。 魏京生:這事我也听說了,我當時也只抱著試一試的態度。 劉 青:有一次,咱們倆遇到過。大約是七月,我是放風回來,你正往外帶。 魏京生:沒錯,想起這件事了。我當時還挺不高興。那時你抵著頭,好象一肚子气似的,我以為你是對我不滿,嫌我連累你了。 劉 青:哪有的事,我沒看見你,是魏容齡回來告訴我的。民主牆這些人,前后都落進去了。但其實大家站出來的時侯,都有思想准備的,都知道只是遲早的問題。我們倆錯身過去了,我才看到你,看到你我一下都不敢認定是不是你,因為按理你已經應該离開看守所半年多了。魏容齡回來一說,我想可能真是你。魏容齡還和我做了半天手勢,問我到底認不認識你,我認識呀。 魏京生:我想喊你,可我不知你是什么態度。 劉 青:你知道當時我為什么好象肚子里有气嗎?北京市看守所做了一個規定:所有人放風的時侯要左手壓右手低頭快步走。我為這事与他們干起來,他們打了我一頓,但我仍然堅持不按他們那樣走,他們也沒有辦法。我故意挺胸抬頭走。 魏京生:十几年來我經驗也多了。這种事你根本不要理睬他,該怎么干就怎么干。我在里面一直都采取這种方法。不這樣,确實也很難活下來。我出來的時侯,有一些老頭就說,你進去這些年,你這情況,能活成現在這個樣子,簡直是個奇跡。 胡 平:因為大家都有思想准備,不是不知厲害。 魏京生:所以實際上反而沒有什么精神負擔。倒是一些事情并不很嚴重的人,因為精神負擔太重,一兩年就全變樣了。精神支柱看來确實很重要。 劉 青:我在監獄時感受最深的是如何堅持做人和做人之難。我以為僅持有一個理念、一個思想不一定就能保證在監獄里面堅持做人,換言之,不一定就會有勇气和骨气頂住和拒絕那种共產党對你的扭曲改造。你覺得是否僅憑對民主、自由的理念就能堅持下來呢? 魏京生:這就有點神話了。 胡 平:理念僅僅是一种認識。在監獄那种惡劣的條件下,更多是對你意志的摧毀。要堅持一种頑強的意志,不純粹是理念所能解決的。 魏京生:對,意志力是非常重要的。但話說回來,有些人表現的軟弱一些也不應指責他們。有些沒有干過什么事情,也沒有受過苦的人去指責人家,我以為沒有資格;因為怎么說他已經受過很多苦,作過很多事了,最后堅持不住,只要沒有出賣朋友,就沒什么可大指責的。 胡 平:不過,反過來,正因為我們對堅持不住的人的諒解,我們又更會對那些在高壓下依然堅持自己的人格、信念的人表示极高的崇敬。 劉 青:你覺得監獄里最大的痛苦是什么? 魏京生:就是寂寞。 劉 青:我最大的痛苦是饑餓。我有七、八年是在极度饑餓中度過的。一段時間我只有七十斤重。 魏京生:各個監獄的管理方法不一樣,但總的一個方向是要把人的意志摧毀掉。 劉 青:他們說是改造人,其實把你做人的尊嚴和意志摧毀掉,所以我覺得最難的即是怎樣堅持做人。我自己在心里其實不見得就沒動搖過,我曾很多次對自己說他們需要的就是謊話,他們根本不配听真話,為什么不可以給他們謊話呢?但是,一旦當我面對這些人時,我又感到我做不到。八五年時北京來了一個專門复查我的案子的小組,他們對我談到可以提前釋放等等,但同時仍逼迫我承認犯有錯誤,甚至有罪。我便感到我做不到。并不是我要堅持理念,而是一种做人的意志和尊嚴在起作用。所以我覺得,一個人如果能夠意識到要堅持做人,就可以經受很多的磨難。 魏京生:而且還要考慮到給他人帶來的災難,不僅是現實中的實際災難,還包括在精神上給別人造成的失望、沮喪。每個人与他人都是有關系的,尤其當你參加了一個團体,投入到一种潮流,我們就已經不能完全只是自己了。我們努力地去做,保持本色,但這個“本色”本身就給相同的人之間的團体性融為一体了。 胡 平:它成了你自己的東西了,你必須承擔這個責任。你自己放棄了責任,別人就會感到失望,所以再重也得背著。 劉 青:民主牆也正因為這么一批人确實堅持住了,因而至今聲望不減。在共產党几十年的歷史里,能夠經受住他們監獄的改造,沒有失去做人意志的人不很多。我在陝西渭南第二監獄,獄中的老看守就說他們還沒看到絕不接受改造的人。這個說法也可能是為強使我們屈服,但我想恐怕也有一定真實性。 胡 平:自由、民主這些偉大的理想很難僅僅通過自身的說服力就取得胜利,它必需有人身体力行,為之努力,包括付出很高代价,這樣便把一种理念變成了一种信念。那些為民主運動受苦受難之人就樹立了一個非常有力的榜樣,把民主与理念變成了一個有生命力的信念,不光是書本上的教條。 追求民主人權矢志不渝 劉 青:你覺得現在追求人權、民主存在著一些困難和問題嗎?這中間一個很大的困難和問題就是中國社會缺少規則,諸如道德方面的規則,法律方面的規則,習俗方面的規則,因此,在這种時侯,道義就變得极其重要。 魏京生:道德的感召力、榜樣,這种作用也是很大的。 劉 青:在目前中國社會沒有規則的狀態下,我以為必須有人身体力行,為建立這种規則做些事情。 胡 平:整個規則建立自來之后,說話、做事就沒有什么危險了,英雄主義也就不是那么特別重要了。但是在建立的過程中,沒有英雄主義根本不行。你与劉青為發表自己的觀點進了監獄,以后說話就不需要太大的勇气了。但要爭得這一點,就先得有人具備這种勇气。純粹理念只能幫助我們走哪一條路,但為這目標奮斗的勇气本身,卻是靠古往今來那些偉大人物英勇精神培養起來的。 劉 青:七九年你對我說過,在你那些朋友中間,有不少人比你還能寫,比你所想的也不遜色,但他們不敢寫,他們在等待机會。這說明兩方面的問題:一是本身怯懦,一是在等待一個振臂一呼、應者云集的歷史机會。但他們不知道所有的歷史机會都要靠人去創造的。 胡 平:沒有最初的開拓者,歷史机會就永遠不會有。 魏京生:而且還有這么一個問題,你不去做,慢慢地你的能力也就沒有了。劉 青:這倒是應了那句古話,“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現在,中國對人權、民主的追求是一個漫長、很困難的事業,我覺得這事業并不是一個政權的更換就能完成的,最主要的是社會能夠确定這种人權、民主的習慣和意識,而這是极其漫長的。在目前情況下,我們做些什么比較合适呢? 魏京生:只有政治制度變化以后,人們才能去習慣它。 劉 青:我覺得我們現在應當依法、依理地向中國政府爭取應有的,那些法律中已明确規定的權利,使社會逐漸有一個自己的權利意識,自己做人的意識,并逐漸鼓舞起人們的勇气和骨气。這一點非常重要。否則,一個制度猛然的變化能造成一种混亂的局面。 魏京生:制度的變化未必就是猛然的。制度也是在一點一點變的,實際上民主國家的政治民主制度也是逐漸形成的。 劉 青:但它有兩個情況:一是由于政府的專制獨裁突然倒塌,一是政府在擠迫与壓力下逐漸發生變化,直到發生整体的變化,我比較傾向后面這种情況。 魏京生:這要看歷史的机會了。這不是哪一种更好,哪一种更不好的問題。當然,在達到同樣目的的前提下,損失最小的方式是最好的,但歷史往往不是人能夠主動選擇的,因此各种可能性都應估計到,但當然要向最好的方向去努力。 劉 青:對,在沒發生之前,要向最好的方向去爭取。特別是有了一定知名度的人尤其應起這种作用。 魏京生:剛才有一种說法要注意,即在共產党的法律之內爭取應有的東西,這在具体做法上是可以的,但思想上不能這樣想。改革和進步就是要突破現有的法律和制度。彭真過去就說要把全國人民的思想統一在法律之內,這非常荒唐。思想一定要超出現有的東西。當然,凡是法律允許的,做起來更方便一些,但目前法律還不能容忍的東西我們也可以去爭取。思想要在法律的前面,而不是把思想限制在法律的范圍之內。我這几天都有一個感覺,一些在海外的人,膽子象比國內的人還小。國內的气候倒并不那么緊張。就是說,感覺不一樣。畢竟离開了這個環境,對這個環境的感覺不象現場的人那么直接,考慮的就要多一些。我宁可待在這里。 劉 青:我同意這一點。思想當然不應限制在法律之內。我現在說的是倘若去做就最好在法律之內。當然,中國的法律非常矛盾、复雜,中共對它還有一种很荒唐的解釋,現在就是要對它那种荒唐的解釋作出改變的努力。 魏京生:這也是我們要求改革的目標之一。對它的法律我們不是說就完全接受了。 胡 平:這有兩個意思:一個是應該有的法,一個是現行的法。現行的法不一定符合應該有的法,而我們的追求是應該有的法。如果它現行的法都是好的,那我們便可以告老歸田。人類進步到今天,中共憲法上也不得不接受某些有价值的東西。例如你在法庭上的自辯詞,你依据的那些原則,就是法治的基本原則,現行法律也不得不承認的原則。這些原則就應當要求兌現。 愛國主義 劉 青:中共政府用狹隘、愚昧的愛國主義抵制來自國際社會的壓力,很多中國人對此不甚深解。事實上,對中國那些違反人權,違反最基本的原則的行為,國際方面施以壓力是很必須的。當前一些國際人權組織,一些國家對中國在人權觀念上所施加的壓力,都是有作用的。現在是對傳統的、狹隘的愛國主義進行批判和揚棄的時侯了。 魏京生:其實他們未必是什么愛國主義。 劉 青:他們愛的是統治者的國。 胡 平:你要真正愛國,就應該有責任把國家搞好。對缺點、錯誤都不去糾正,那是誤國、禍國殃民。 劉 青:我們的理解是:一個好的國家是為社會的幸福和歡樂工作及服務的,凡不屬于這种情況或与之恰恰相反者,均應使之改變。 魏京生:前些年以及現在在他們所宣傳的愛國主義,并非本來意義上的愛國主義。 胡 平:這是狹隘的民族主義。這种民族主義還帶著排外的成分。中國人愛中國人,但也愛全人類,也應愛別的國家的人。現在世界各國對中國的關心,就超過了狹隘的民族主義。他們正是從愛自己的民族擴大到愛全人類,對全人類每個地方出現的不公平都表示關注,對每個地方取得好的進步都表示高興。我們需要這樣一种精神。 當今中國 劉 青:胡平离開中國的時間比較長,我离開中國也有一年多了。听說國內有一些變化、發展,你的看法呢? 魏京生:你說和十五年前比嗎? 劉 青:和十五年前比也可以,另外我們也想知道你對此的感覺。因為有些人認為現在國內的人都是在做文章,在賺錢,對生活有种世界末日的感覺,大家都拼命撈自己的,對整個政治都不是太關心,是這樣嗎? 魏京生:我感覺這种說法根本不對。 劉 青:但是否因為你所接触的大都是關心政治的人,而我們應該根据整個社會的一般性做出判斷。 魏京生:我接触的什么人都有。有過去的熟人,其實真正“六四”那樣關心政治的人都很少,大多數是各行各業,各個階層,各种看法,各种政治觀點的。實際大家心里非常關心政治,而且比過去關心的多。并且大家都還很明白,不管干什么行業,都与政治有直接的關系。國外的那种估計,我認為是錯誤的。自出獄的這一段時間里,我有個明确的感覺,社會的現實已遠遠超出了自己的估計。 胡 平:你剛剛提出的這個分析很有道理。不應把一些人表面的冷漠太當真了。人們表面上覺得無能為力,在目前情況下,不賺錢又做什么?但不等于他們的心里沒有對政治的追求了。既然很多人都已明白了民主自由是怎么回事,又怎么會放棄這种追求呢?我們的責任就在于把人們的內心對自由、民主的追求召喚出來。這里有兩個問題:第一,中國人對自由、民主的追求并不象很多人估計的那么少。“四人幫”在台上時,一般人對政治關心得似乎也很有限,但是天安門事件,“四人幫”垮台,所有人都上街了。常常只是人們被壓抑著,沒有找到表現的渠道,所以不應低估。第二,我們的責任是什么?就是要把人們自由、民主的愿望不斷加強、擴大,使之成為今后每個人生活的基本信念。 堅持韌性的斗爭 劉 青:平時在政治上,在人權、民主上處于一种壓抑的狀態,到高潮的時侯一涌而起,局勢稍一變化,又一哄而散,這是我們民族性方面的一种缺陷。 魏京生:這總是有某些歷史的原因吧。比如說,組織得不好,把事情搞得被動了以后就失去信心了,這方面的原因可能也有。 胡 平:所以原因得好好總結。這個民族得有些韌性的精神。情況好時不要腦袋發熱,情況不好也不要一敗涂地,退得毫無邊際。 魏京生:一般中國人的民族性中,有小農習气,得手時特別熱。 劉 青:歷史上也有過的。北伐快成功了,大家就都起來了;辛亥革命也是如此。沒成的時侯,寥寥几人;一朝事成,蜂擁而起,然一遇挫折,又一哄而散。包括四九年,共產党干了那么多年,力量始終不是很大,但一旦事業快成,人們便一擁而進。 魏京生:但這好象也不見得獨特,我看很多其他國家也有這种現象。 胡 平:有的要好一些。 劉 青:別的國家敢于在困難的時期挺住堅持下去的人數量比較大,中國則較少;而一當事快成了,數量又會爆炸似的猛增。 胡 平:正因此,榜樣才變得很重要。始終堅持,不管形勢好坏都堅持,他就提供了榜樣了。 劉 青:所以我覺得,現在依照法律爭取權利,爭取做人的尊嚴,就是鼓舞起社會上的一般人的勇气和骨气的很好的做法。中國需要這個做人意識的覺醒過程。有更多的有勇气、骨气的人,就可以避免過去那种一涌而起,一哄而散。 胡 平:爭取自由民主說難也難,說易也易。對大多數人來說,就是堅持住自己的良心和良知,不去參加對別人的迫害,在需要的時侯說聲“不”。這對大多數人來說,并不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劉 青:現在這种人已經逐漸多起來了,比如王丹、于浩成、許良英等。文章在國內發不了就在海外登。王丹在海外發表了一篇對“六四”后政府的一些謠言進行反駁的文章,這就是极為好的事。這种人多起來,勇气和骨气就會增長起來了。在這一點上,大家對王丹的評价都不錯。不過,他談話也有情緒化的地方,例如形容《北京日報》“臭名昭著”容易給中國政府對他進行政治迫害造成借口。最近又抓了几個記者,高瑜、席揚。北京有十六個搞民運的人,也快開庭審判了。這都是在奧運會投票以后,中國政府所做的一些反應。你覺得這對國內形勢有影響嗎? 魏京生:肯定是有的。 劉 青:又一輪的政治壓力來了。 魏京生:本來指望气氛緩和一些,結果看來反而更緊張了。但在大陸這邊生活的人,并不把這种事看得太嚴重,倒是把香港的記者都嚇坏了。外面來的人反而膽子小得多。 劉 青:這些做法同時也是一個信號:做事的時侯要依法、依理、慎重,同時又要敢說敢做。既不因高壓而后退,亦不可因做得過于激烈而帶來太大損傷。當今中國有勇气、骨气者并不很多,如果太多人遭受迫害,會給整個社會又造成一個較長時間的沉默。 胡 平:各人情況不一樣,包括信念、勇气也不太一樣;同時也确實需要不同角色。你被捕后,北大不少人說判冤了、判錯了,有的人態度則慎重些,說我們不知道怎么回事,你們不是公開審判,沒有辯護,缺少律師,我們要求一种更公開、更公平的審判。這种立場所冒政治風險很小,但事實上也是在促進事情。民主事業要成功,需要千千万万的人,你不可能要求他們都有獻身精神。但他們這种立場仍是對專制立場的一种反抗。 為自由民主無怨無悔 劉 青:我离開監獄后,一位朋友問我,坐過十几年監獄,你在年齡、机會、金錢上都丟失了,有什么感想。有人也問你這個問題嗎? 魏京生:問過。我說,總得有人作犧牲。人們都想輕而易舉地得到好東西,這不可能。做了這种事,就用不著后悔。 胡 平:一個人一生就這几十年,為一樁偉大的事業做出一些貢獻,也很值得了。 魏京生:要不就不做,做了就不后悔。不管別人怎么看,怎么說。 劉 青:我認為是追求不一樣。如果我追求的是物質,那我犧牲如此多年于獄中自然就感到后悔;倘我追求的是做人,做人的价值,那么,民主牆是光輝的,我也爭取到了做人的尊嚴,便無悔無怨。 魏京生:請轉告一下所有的朋友們,最好減少一些互相指責,有事可以商量,有不同意見也可以求同存异,不要爭吵、謾罵。這樣不好,也傷感情。大家目標都相同,有什么必要鬧矛盾呢?就聊到這吧,改天再談。 劉青、胡平:希望你多多保重。 魏京生:謝謝!再見。□ (魏京生与劉青、胡平對談錄讯www.peacehall.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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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st updated 02/10/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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